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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三戒(并序)——柳宗元

题解

“戒”是古代文学中的一种文体。《三戒》是作者运用这种文体在谪居永州时所写的《临江之麋》、《黔之驴》和《永某氏之鼠》三篇寓言珍品的总题名。其中每篇文章都很短小精悍,描绘传神,活泼生动地刻画出了当时社会的人情世态,是我国古代文学中颇负盛名的寓言短章。

原文

吾恒恶世之人,不知推己之本,而乘物以逞,或依势以干非其类,出技以怒强,窃时以肆暴,然卒迨于祸。有客谈麋、驴、鼠三物,似其事,作《三戒》。

临江之麋

临江之人,畋得麋麑,畜之。入门,群犬垂涎,扬尾皆来。其人怒,怛之。自是日抱就犬,习示之,使勿动,稍使与之戏。积久,犬皆如人意。麋麂稍大,忘己之麋也,以为犬良我友,抵触偃仆,益狎。犬畏主人,与之俯仰甚善,然时啖其舌。三年,麋出门,见外犬在道甚众,走欲与为戏,外犬见而喜且怒,共杀食之,狼藉道上。麋至死不悟。

黔之驴

黔无驴,有好事者船载以入。至则无可用,放之山下。虎见之,庞然大物也,以为神。蔽林间窥之,稍出近之,憖憖然莫相知。

他日,驴一鸣,虎大骇,远遁,以为且噬己也,甚恐。然往来视之,觉无异能者。益习其声,又近出前后,终不敢搏。稍近,益狎,荡倚冲冒,驴不胜怒,蹄之。虎因喜,计之曰:“技止此耳!”因跳踉大,断其喉,尽其肉,乃去。

噫!形之尨也类有德,声之宏也类有能。向不出其技,虎虽猛,疑畏,卒不敢取。今若是焉,悲夫!

永某氏之鼠

永有某氏者,畏日,拘忌异甚。以为己生岁直子,鼠,子神也,因爱鼠。不畜猫犬,禁僮勿击鼠。仓廪庖厨,悉以恣鼠不问。由是鼠相告,皆来某氏,饱食而无祸。某氏室无完器,椸无完衣,饮食大率鼠之余也。昼累累与人兼行,夜则窃啮斗暴,其声万状,不可以寝,终不厌。

数岁,某氏徙居他州。后人来居,鼠为态如故。其人曰:“是阴类恶物也,盗暴尤甚,且何以至是乎哉!”假五六猫,阖门撤瓦,灌穴,购僮罗捕之。杀鼠如丘,弃之隐处,臭数月乃已。

呜呼!彼以其饱食无祸为可恒也哉!

译文

我常常厌恶世上一些人,不弄清楚自己的本来面目,却依靠他物任意逞强,他们有的依靠外来势力触犯和自己不同类的人,有的使出本事惹怒强大的对手,有的利用机会放肆作恶,但是终于都遭到了灾祸。有位客人谈到麋鹿、驴子、老鼠三种动物的故事,有些像前面提到的事,于是我写了《三戒》。

临江之麋

临江有个人,打猎时捕获了一只小鹿,把它养了起来。他刚进门,一群狗就流着口水,摇着尾巴跑过来,猎人很生气,就吓唬狗让它们走开。从此他每天抱着小鹿让它接近狗,让狗把小鹿看习惯,不准狗动它,渐渐地还让狗和小鹿玩一玩。时间久了,狗子都能按主人的意思办。小鹿逐渐长大了,竟忘了自己是一只鹿,认为狗的确是自己的朋友,和它们相互顶撞、在地上打滚,越来越亲昵。狗惧怕主人,便顺从小鹿的意思应付它,显出很友好的样子,可是却时常舔舌头。这样过了三年,鹿出门到了外边,见到路上有许多别家的狗,便跑过去想和它们玩一玩。那些外面的狗见到后又高兴又生气,便一起过去把它咬死,吃掉了,吃剩的皮毛骨头散乱地摆在路上。小鹿到死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黔之驴

黔地没有驴子,有一位爱多事的人用船装了一头驴到黔地,运到那里后又没有什么用处,就把它放养在山下。一头老虎看见了驴,见到驴那高大的样子,以为是什么神物。它就躲在林子里偷偷盯着它,渐渐地它又走出来同驴靠近一点,小心谨慎,不知道它究竟是个什么怪物。

有一天,驴子一叫,把老虎吓了一跳。于是它逃得远远的,以为驴要吃掉自己,非常害怕。然而它来回观察驴子,觉得它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本领。老虎对驴子的叫声也更习惯了,便再离它近一点,在它的前前后后走动,结果还是不敢攻击它。虎又慢慢地接近驴子,进一步戏弄它,碰它一下,往它身上靠一靠,撞撞它,顶顶它,驴子非常恼火,就踢了老虎一脚。老虎因此高兴起来,心里盘算:“它的本事只不过这样罢了!”于是跳跃而起,大吼一声,咬断了驴子的喉管,吃完了驴子的肉,才走开了。

唉!形体高大,好像具备了好的德性;声音宏亮,好像很有本领。假使它不使出自己的本事,老虎即使凶猛,也会心中疑惧,始终不敢去吃掉它。如今偏偏是这样,真是可悲呀!

永某氏之鼠

永州某人怕犯忌日,禁忌特别厉害。他认为自己出生那一年恰逢子年,老鼠是子年的神,因而喜爱老鼠。他家中不养猫狗,还告诫仆人不要打鼠。谷仓、米仓和厨房都随老鼠任意糟塌,从不过问。因此老鼠相互转告,都到某人家中来,吃得饱饱的而没有危险。结果,某人家中没有一件完好的器具,衣架上没有一件完好的衣裳,吃的喝的大都是老鼠吃喝剩下的东西。它们白天成群结队地和人同行,夜里就偷咬东西,相互争斗打闹,发出各种各样的响声,使人不能睡觉。某人却全不厌恶。

过了几年,某人迁移到别的州去了。后来另有个人住进了他的房子,老鼠的行动仍和从前一样。新主人说:“躲在阴暗地方活动的坏东西,偷咬东西争斗打闹特别厉害,这些老鼠都是什么原因让它们闹到这种地步呢?”于是他借来五六只猫,关上门窗,揭开屋瓦,用水灌洞,是又雇人用网围起来捕捉。杀死的老鼠堆积如山,把它们扔在偏僻的地方,臭气几个月才消失。

唉!它们却以为吃得饱而没有危害是可以长久的呢!

赏读

本篇写三件值得警戒的事。其中《临江之麋》写一头小鹿的遭遇。它在家中因有主人的保护,家狗不敢惹它,反而与之俯仰善处,使得它竟忘了自己是一头鹿。及至出门,欲与道中野狗为戏,结果被野狗吃掉了。麋却至死不悟。这则寓言讽刺的是那些狐假虎威、恃宠而骄、忘乎所以的人物。所谓“依势以干非其类”,“卒迨于祸”。《永某氏之鼠》在立意和情节安排上与《临江之麋》大同小异。它写老鼠利用主人的机会,群聚为恶,无所忌惮,后来新房主一来,就把它们一扫而光。说明坏人恃宠可以得意于一时,终于难免大祸临头。即序中说的“窃时以肆暴,然卒迨于祸。”《黔之驴》写“庞然大物”的驴被老虎吃掉的故事,说明一个人要有自知之明,如果本无多大能耐,偏要耀武扬威,必定失败。即所谓“出技以怒强”,“卒迨于祸”。三篇寓言可以独立成篇,合起来表现一个共同的主题,即不知推己之本的人总会落到可悲的下场。作品中的麋、驴、鼠,都是作者根据生活体验创造出来的艺术形象,有很强的典型意义。

作者写这些寓言的目的是为了讥刺那些“不知推己之本,而乘物以逞”的人间蠢物,且“戒”作为古文中的一种文体;也就是要用历史事实和生活事例来阐明某种道理,用以启发人们引为警戒。但从寓言产生的实际效果看,它已远远超过作者的主观寓意。这主要表现在除其寓意深刻的道理给人以多方面的教育和启迪之外,它还有着极高的欣赏价值。它较之我国先秦散文《庄子》、《孟子》中包含的那些寓言,情节更加复杂完整,描写更加生动有趣,其寓言载体已不再是像庄、孟那样被当作论据使用的零金碎玉,而是一个个呼之欲出、血肉丰满的完整形象,有着极强的可读性和艺术魅力。其中如《黔之驴》中的那头蠢驴,不但妇孺皆知,其演化而成的成语“黔驴技穷”还为人们习用不辍。这不能不说是柳宗元对我国寓言文学的一大贡献。

特别是在细节描写方面夸张渲染而不违背生活真实,艺术成就很高。如《临江之麋》写家狗初见麋即“垂涎”不已,因畏惧主人,只好与麋“俯仰甚善”。接着插进一笔“然时啖其舌”,把狗时时想吃小鹿,而慑于主人威力,不敢下手的形象写得活灵活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