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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泷冈阡表——欧阳修

题解

这是作者在六十四岁时为其父母写的一篇墓表。他写这篇墓表的目的,主要是寄托他对父母的哀思,同时他是通过记述三代祖先所得的封号来显示先祖的荣耀,说明自己终于功业有成,“不辱其先”。早在皇祐年间,作者就写过一篇《先君墓表》,约二十年后,他才把它改定为《泷冈阡表》,可见这墓表是作者精心结构之作。泷冈,位于今江西省永丰县沙溪市南凤凰山。阡,墓道,通向墓室的甬道。“阡表”,立于墓道的碑文。

原文

鸣呼!惟我皇考崇公卜吉于泷冈之六十年,其子修始克表于其阡。非敢缓也,盖有待也。

修不幸,生四岁而孤。太夫人守节自誓,居穷,自力于衣食,以长以教,俾至于成人。太夫人告之曰:“汝父为吏廉,而好施与,喜宾客,其俸禄虽薄,常不使有余,曰:‘毋以是为我累。’故其亡也,无一瓦之覆、一垅之植,以庇而为生,吾何恃而能自守邪?吾于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于汝也。自吾为汝家妇,不及事吾姑,然知汝父之能养也;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吾之始归也,汝父免于母丧方逾年,岁时祭祀,则必涕泣,曰:‘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间御酒食,则又涕泣:‘昔常不足而今有余,其何及也!吾始一二见之,以为新免于丧适然耳。既而,其后常然,至其终身未尝不然。吾虽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养也。汝父为吏,尝夜烛治官书,屡废而叹。吾问之,则曰:’此死狱也,我求其生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矧求而有得邪。以其有得,则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犹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回顾乳者剑汝而立于旁,因指而叹曰:’术者谓我岁行在戌将死,使其言然,吾不及见儿之立也。后当以我语告之。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语,吾耳熟焉,故能详也。其施于外事,吾不能知;其居于家无所矜饰,而所为如此,是真发于中者邪。呜呼!其心厚于仁者邪,此吾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汝其勉之!夫养不必丰,要于孝;利虽不得博于物,要其心之厚于仁。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修泣而志之,不敢忘。

先公少孤力学,咸平三年进士及第,为道州判官,泗、绵二州推官,又为泰州判官,享年五十有九,葬沙溪之泷冈。太夫人姓郑氏,考讳德仪,世为江南名族。太夫人恭俭仁爱而有礼,初封福昌县太君,进封乐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自其家少微时,治其家以俭约,其后常不使之过,曰:“汝家故贫贱也,吾处之有素矣;汝能安之,吾亦安矣。”

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禄而养。又十有二年,列官于朝,始得赠封其亲。又十年,修为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留守南京,太夫人以疾终于官舍,享年七十有二。又八年,修以非才,入副枢密,遂参政事,又七年而罢。自登二府,天子推恩,褒其三世,故自嘉祐以来,逢国大庆,必加宠锡。皇曾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曾祖妣封楚国太夫人。皇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祖妣累封吴国太夫人。皇考崇公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皇妣累封越国太夫人。今上初郊,皇考赐爵为崇国公,太夫人进号魏国。

于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呜呼!为善无不报,而迟速有时,此理之常也。惟我祖考,积善成德,宜享其隆,虽不克有于其躬,而赐爵受封,显荣褒大,实有三朝之锡命。是足以表见于后世,而庇赖其子矣。”乃列其世谱,具刻于碑。既,又载我皇考崇公之遗训,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于修者,并揭于阡,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鲜,遭时窃位,而幸全大节,不辱其先者,其来有自。

熙宁三年,岁次庚戌、四月辛酉朔,十有五日乙亥,男推诚、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观文殿学士、特进、行兵部尚书、知青州军州事、兼管内劝农使、充京东东路安抚使、上柱国、乐安郡开国公,食邑四千三百户、食实封一千二百户,修表。

译文

唉!我的亡父崇国公安葬在泷冈,过了六十年,我才能够做好墓碑,把它竖在墓道上。不是我敢拖延,而是因为有所等待。

我不幸得很,出生才四岁就死了父亲成了孤儿。母亲自己发誓守寡,她处于贫困的境遇中,靠自己的力量谋取衣食,用来抚养我、教育我,使我长大成人。母亲告诉我说:“你父亲为官廉洁,却喜欢用钱财周济别人,爱接待宾客。他的俸禄虽然少,却常常不让手头有多余的钱。他说:‘不要让钱连累我。’所以他死的时候,没有留下一片盖房的瓦,没有留下一垅种庄稼的田,使你得到生活上的依靠,我靠什么而能守寡呢?全在于我对于你父亲有个大概的认识,和对你有所期待。自从我到你们家做媳妇,就未能赶上侍侯我的婆婆,但是我却知道你父亲侍养母亲是做得很好的。你年纪很小就成了孤儿,我无法知道你将来就一定会有所建树,但我明白,像你父亲这样的人一定会有好的后人。我刚嫁过来时,你父亲为他母亲服丧期满才一年,逢年过节祭祀时,他就流着眼泪说:‘祭祀时物品丰盛,还不如让我在简陋的条件下多奉养老母生活几年啊!’有时饮酒,便又流泪说:‘从前家中经常饮食不足,如今生活有了节余,怎么能再用丰盛的食物侍养母亲啊!’起初我听他说了一两次,还以为他是服丧期刚满,偶然这样说说。但是以后他常常这样讲,直到他死,从未间断过。我虽然未赶上侍俸婆婆,但因为这些事知道你父亲对他的母亲是孝顺的。你父亲做官时,经常在夜里点着蜡烛处理判案的材料,中途多次放下案卷叹息。我问他为什么事叹息,他回答我说:‘这是一个该判死刑的案子,我想为犯人寻找一条活路,却找不到。’我问他:‘活路可以找得出来吗?’他说:‘我为他寻找活路而寻找不到,那判死刑的人和我都会没有遗憾,何况有寻找得到活路的时候呢!正因为有找到活路的可能,那么知道没有人为自己寻求活路而死的人就会不满意。即使为判死刑的人寻求活路还往往会因为失误而错杀,何况世上有些人常常要把他们置于死地呢。’当时,他回头看见奶妈抱着你站在旁边,于是指着你叹息说:‘算命的人说我遇到戌年就会死去,假使他的话是对的,那我就看不到我儿有所建树了。你以后应当把我的话告诉他。’他平常教育子侄们也常这样说,我听熟了,所以记得清楚。他在外面做事怎么样,我无法知道,他在家中,从不装模作样,他这样做,是真正出自内心。唉!他具有深厚的仁爱之心,这就是我知道你父亲一定会后继有人的原因,你要努力啊!侍养双亲的物品不一定要很丰盛,关键是要有孝心;为百姓带来好处虽然不能遍及众人,关键是为人要具备深厚的仁爱之心。我没有能力教育你,这可是你父亲的意思呀。”我流着泪记下了这些话,从来不敢忘记。

先父很小就死去了父亲,成了孤儿,他用功学习,咸平三年中了进士,做过道州判官和泗、绵二州的推官,又做过泰州判官,享年五十九岁,葬在沙溪泷冈。我母亲姓郑,她的父亲名叫德仪,世代为江南一带的名门望族。我母亲为人谦逊仁爱,很讲礼节,起初封为福昌县太君,进封乐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自从家里有些贫困,她料理家务就很节俭,以后一直不允许超过这个规矩。也曾说过:“我儿不随随便便地迎合世人,我们平常生活俭朴一些是为了学会在灾难中过日子。”后来我被贬到夷陵,母亲说说笑笑和往常一样,说:“你们家本来就很贫贱,我在这样的境遇中生活已经养成了习惯;你能在这种情况下安心生活,我也能在这种情况下安心过日子。”

自从父亲死后,过了二十年,我才得到俸禄来侍养我的母亲。又过了十二年,我在朝廷担任官职,我的父亲才得到皇帝的封赠。又过了十年,我担任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留守南京,我母亲病死在我住的官家住宅里,享年七十二岁。又过了八年,我这个没有才能的人,进入枢密院,于是便参与决定国家的政事。又过了七年,罢去了参知政事的职务。自从升进二府,天子赐恩,褒奖我的三代祖先,所以从嘉祐以来,每逢国家有重大庆祝活动,总要赐给荣誉。曾祖父最后赠封为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曾祖母被封这楚国太夫人。祖父赠封为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祖母被封为吴国夫人。父亲崇国公赠封为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母亲被封为越国太夫人。如今在位的皇帝第一次举行祭天仪式,赐爵父亲为崇国公,进封母亲为魏国太夫人。

在此,儿子修流着眼泪说:“唉!凡是做好事的没有不得到报答的,只是时间上有迟有早。这是个很普通的道理。我的祖先,做了许多好事,形成好的德行,应该享受这样隆盛的恩典,虽然他们不能够亲身领受,但赐爵受封,荣耀显扬、大受褒奖,实际上已有三朝皇帝赐我家封赠的诏书。这些已足够在后世显扬他们的功德和保佑他们的子孙了。”于是我把它们记入家谱,都刻在碑上。事毕,我又把父亲崇国公的遗训和我母亲为什么要教育我而对我所期待的原因,一起刻在墓道中的石碑上,使人们知道小子欧阳修虽然德行浅薄、能力很差,遇上好的时代而身居高位,却幸而保全大节,没有给他的祖先带来耻辱,他能做到这样,是有来由的。

熙宁三年(即庚戌年)四月(初一辛酉)十五(乙亥)日,儿子、推诚、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观文殿学士、特进、行兵部尚书、知青州军州事、兼管内劝农使、充京东东路安抚使、上柱国、乐安郡开国公,食邑四千三百户、食实封一千二百户,欧阳修立墓表。

赏读

文章在写法上有意打破了一般墓表列叙先人功德、极尽褒颂之意的格套,而是“举其要者一两事”(《论“尹师鲁墓志”》)来记述父母的盛德遗训。文中写其父亲的为人,全用其母一番话来完成。这段话写得细腻真切,它通过记述郑的亲身见闻(包括她们夫妇间的对话)和她的感受,生动地反映了欧阳观生前“为吏廉而好施与”、对母孝顺和治狱谨慎的特点。唯其出自妻子之口,故感情色彩浓;唯其出自母亲之口,故其真实性强。比较而言,文中言父详,言母略。这是因为前面引述郑氏的话已经从侧面表现出了母亲的贤慧,所以下面只要说到她的治家俭约和她对儿子“不能苟合于世”的了解和支持,就足以显出她的德行之美了。由于文章主要是采用母亲的话作为基本组成部分,因而语言气势舒缓,文字平易素朴,更显得感情真挚。

此外,本文结构严密,层次甚为醒目。大致首段“有待”二字乃一篇之主,对后面的文字有着领起的作用。作者在写罢父母的为人后,便一一列出祖宗三代所得的封赠名号,并插进一段写他立表的用心,继而郑重地署上自己的官名的全称,就内容言,作者意在说明他未辜负父母的教诲和期望,同时也是借自己的成就以显父母之德,所谓“不辱其先者,其来有自”。而从文章布局言,则是和前面的“有待”紧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