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历代名文赏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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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六一居士传——欧阳修

题解

熙宁三年(1070)作。欧阳修时六十四岁,因在青州任上与执政不合,是年改知蔡州。作者沉浮宦海数十年,“轩裳珪组劳形于外,忧患思虑劳心于内”,现在年高体衰,仍须仆仆道途,确实厌倦已极,去志更决。此文极力渲染退居之乐,是求退心情的自然流露。

原文

六一居士初谪滁山,自号醉翁。既老而衰且病,将退休于颍水之上,则又更号六一居士。

客有问曰:“六一,何谓也?”居士曰:“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客曰:“是为五一尔,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客笑曰:“子欲逃名者乎,而屡易其号?此庄生所诮畏影而走乎日中者也。余将见子疾走大喘渴死,而名不得逃也!”居士曰:“吾固知名之不可逃,然亦知夫不必逃也;吾为此名,聊以志吾之乐尔。”客曰:“其乐如何?”居士曰:“吾之乐可胜道哉!方其得意于五物也,太山在前而不见,疾雷破柱而不惊;虽响九奏于洞庭之野,阅大战于涿鹿之原,未足喻其乐且适也。然常患不得极吾乐于其间者,世事之为吾累者众也。其大者有二焉,轩裳珪组劳吾形于外,忧患思虑劳吾心于内,使吾形不病而已悴,心未老而先衰,尚何暇于五物哉?虽然,吾自乞其身于朝者三年矣,一日天子恻然哀之,赐其骸骨,使得与此五物偕返于田庐,庶几偿其夙愿焉。此吾之所以志也。”客复笑曰:“子知轩裳珪组之累其形,而不知五物之累其心乎?”居士曰:“不然,累于彼者已劳矣,又多忧;累于此者既佚矣,幸无患。吾其何择哉!”于是与客俱起,握手大笑曰:“置之,区区不足较也。”

已而叹曰:“夫士少而仕,老而休,盖有不待七十者矣,吾素慕之,宜去一也。吾尝用于时矣,而讫无称焉,宜去二也。壮犹如此,今既老且病矣,乃以难强之筋骸,贪过分之荣禄,是将违其素志而自食其言,宜去三也。吾负三宜去,虽无五物,其去宜矣,复何道哉!”

熙宁三年九月七日,六一居士自传。

译文

六一居士最初被贬谪到滁州,自号“醉翁”。现在既年老体衰且又多病,将要退休到颍水之滨居住了,则又改称“六一居士”。

有客人问:“‘六一’,这是什么意思?”

居士回答:“我家里藏书有一万卷,集录夏、商、周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经常置酒一壶。”

客人说:“这只能算是‘五一’罢了,怎么说‘六一’呢?”

居士答:“加上我这一白发老翁,要在这五样东西中间生活到老,这不就是‘六一’了吗?”

客人笑着说:“你是希望摆脱名气,而不断改变自己的名号,这就是庄子所讥笑的害怕影子却跑到太阳底下去。我将会看见你因快跑累得气喘口渴而死去,然而名气还是不可能逃避掉啊!”

居士答:“我本也知道名是不可逃的,然而我也知道名不必逃。我起‘六一居士’这个号,姑且用以表示我个人的乐趣罢了。”

客人问:“怎么个乐法呢?”

居士答:“我的乐趣能说得尽吗!当我在这五样东西的把玩欣赏中得意忘情的时候,泰山挡在前面也看不见,迅猛的雷电劈碎柱子也不震惊;虽然听着洞庭湖原野上奏起的虞舜时代的九韶音乐,观看黄帝和蚩尤在涿鹿大战,也比不上我在这五物中获得乐趣和舒适。然而常常担心不能在这五物中尽情享受乐趣,是因为世事对我的拖累太多了。其中最大的有两件:官府的车马、服饰、符印、绶带从外面劳累我的身体,忧患思虑从里面煎熬我的心灵,致使我从外形上看虽没有病但人已憔悴,心力未老而先已衰竭,哪里还有闲心玩赏这五种东西呢?不过,我向朝廷提出退休已经三年了,总有一天,天子会发恻隐之心而同情我,让我退休,使我能够带着这五样东西一道回归田园,也许就可以实现我的夙愿了。这就是我要取号‘六一’的原因。”

客人又笑着说:“你只知道车马、服饰、符印、绶带劳累你的形体,就不知道这五样东西也会劳累你的内心吗?”

居士答:“不,受车马、服饰、符印、绶带之累,不仅劳苦,而且还多忧虑;受五物之累,既安逸又没有祸害。你说我该怎么选择呢?”

于是同客人一同站起来,握手大笑说:“算了吧,区区小事不值得计较。”

过一会居士又叹息说:“一个读书人年轻时做官,年老了退休,也有不等到七十岁的,我向来羡慕这样的人,这是应该离开官场的第一个理由。我也曾经受皇帝信任担当过要职,但至今没有做出值得别人称道的政绩,这是应该离开官场的第二个理由。年轻力壮时就已经是这样,如今年老多病,却要以难再强健的身体去贪取过分的荣禄,这将违背我向来的志愿而自食其言,这是应该离开官场的第三个理由。我具有这三条应该离去的理由,就是没有藏书、金石、琴、棋、酒这五样东西,也应该走了,这有什么好说的呢?”

熙宁三年九月七日,六一居士自记。

赏读

这篇自传性文章,以“六一”命篇,中心意旨却并不在表现作者晚年徜徉于琴棋书酒之间的乐趣,而在于表明自己急于辞官归老的心情。结尾“三宜去”,才是全篇的归趣。前面写“六一”之乐,其实只是一种向往,一种追求;这种“乐”只有在辞官归老后才能变成现实。预想“六一”之乐,旨在求得“三宜去”之早日实现,而把“三宜去”安排在结尾,更能感动人心,引起同情。这种巧妙的谋篇正是本文的一大特色。

另外,真挚的感情和深寓其间的人生哲理也是本文传颂不绝的重要原因。作者写此文时已经64岁,从他24岁步入仕途,已为赵宋王朝尽忠竭智40余年,人生悲欢荣辱都深有所感,此时求去,完全是出自至性真情。而文中“客”所引《庄子·渔父》那段话,还有两句没有说出来,这就是“处阴可以休影,处静可以息迹”。人要逃避自己的影子,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站到阴处来;人要怕见自己的脚印,只消停下来不走。对于欧阳修来说,“处阴”、“处静”,也就是辞官归隐,息影林泉,享“六一”之乐。这段主客问答,是十分含蓄的悟道之言,妙在引而不发,言而未尽,耐人咀嚼。

由上观之,这是一篇文思十分缜密的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