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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上欧阳内翰第一书——苏洵

题解

嘉佑元年(1056),作者重游京师,向欧阳修写了这封自荐的信。信的大意在于倾诉自己多年来对欧阳修等人的仰慕之情,介绍自己学习古文的经过,以求得对方的援引。

原文

内翰执事:洵布衣穷居,尝窃有叹。以为天下之人,不能皆贤,不能皆不肖。故贤人君子之处于世,合必离,离必合。往者天子方有意于治,而范公在相府,富公为枢密副使,执事与余公、蔡公为谏官,尹公驰骋上下,用力于兵革之地。方是之时,天下之人,毛发丝粟之才,纷纷然而起,合而为一。而洵也自度其愚鲁无用之身,不足以自奋于其间,退而养其心,幸其道之将成,而可以复见于当世之贤人君子。不幸道未成,而范公西,富公北,执事与余公、蔡公分散四出,而尹公亦失势,奔走于小官。洵时在京师,亲见其事,忽忽仰天叹息,以为斯人之去,而道虽成,不复足以为荣也。既复自思,念往者众君子之进于朝,其始也,必有善人焉推之;今也,亦必有小人焉间之。今之世无复有善人也,则已矣!如其不然也,吾何忧焉?姑养其心,使其道大有成而待之,何伤?退而处十年,虽未敢自谓其道有成矣,然浩浩乎其胸中若与曩者异。而余公适亦有成功于南方,执事与蔡公复相继登于朝,富公复自外入为宰相。喜且自贺,以为道既已粗成,而果将有以发之也。既又反而思,其向之所慕望爱悦之而不得见之者,盖有六人焉,今将往见之矣。而六人者,已有范公、尹公二人亡焉,则又为之潸然出涕以悲。呜呼!二人者不可复见矣,而所恃以慰此心者,犹有四人也,则又以自解。思其止于四人也,则又汲汲欲一识其面,以发其心之所欲言。而富公又为天子之宰相,远方寒士,未可遽以言通于其前;余公、蔡公,远者又在万里外;独执事在朝廷间,而其位差不甚贵,可以叫呼扳援而闻之以言。而饥寒衰老之病,又痼而留之,使不克自至于执事之庭。夫以慕望爱悦其人之心,十年而不得见,而其人已死,如范公、尹公二人者;则四人者之中,非其势不可遽以言通者,何可以不能自往而遽已也!

执事之文章,天下之人莫不知之;然窃自以为洵之知之特深,愈于天下之人。何者?孟子之文,语约而意尽,不为巉刻斩绝之言,而其锋不可犯。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执事之文,纡馀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此三者,皆断然自为一家之文也。惟李翱之文,其味黯然而长,其光油然而幽,俯仰揖让,有执事之态;陆贽之文,遣言措意,切近的当,有执事之实;而执事之才,又自有过人者。盖执事之文,非孟子、韩子之文,而欧阳子之文也。夫乐道人之善而不为谄者,以其人诚足以当之也;彼不知者,则以为誉人以求其悦己也。夫誉人以求其悦己,洵亦不为也;而其所以道执事光明盛大之德,而不自知止者,亦欲执事之知其知我也。

虽然,执事之名,满于天下;虽不见其文,而固已知有欧阳子矣。而洵也不幸堕在草野泥涂之中,而其知道之心,又近而粗成。而欲徒手奉咫尺之书,自托于执事,将使执事何从而知之,何从而信之哉?洵少年不学,生二十五岁,始知读书,从士君子游。年既已晚,而又不遂刻意厉行,以古人自期,而视与己同列者,皆不胜己,则遂以为可矣。其后困益甚,然后取古人之文而读之,始觉其出言用意,与己大异。时复内顾,自思其才,则又似夫不遂止于是而已者。由是尽烧曩时所为文数百篇,取《论语》、《孟子》、韩子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矣。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观于其外而骇然以惊。及其久也,读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当然者,然犹未敢自出其言也。时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试出而书之。已而再三读之,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然犹未敢以为是也。近所为《洪范论》、《史论》凡七篇,执事观其如何?嘻!区区而自言,不知者又将以为自誉以求人之知己也。惟执事思其十年之心如是之不偶然也而察之。

译文

翰林执事:我是一个不得志的平民,曾经私下里有许多的感叹。认为天下的人,不可能都是贤能的人,也不可能都是没有出息的人。贤人君子生活在这世界上,聚合了则必定有离散,离散了也必定有聚合。以前皇上正着意于励精图治,便有范仲淹公在宰相府,富弼公任枢密副使,您和余靖公、蔡襄公在谏院任谏官,尹诛公上下驰骋,效力于用兵征战之地、正当这个时候,全天下的人,只要有毛发丝粟般细小平凡的才能的人,都纷纷受到进用,聚合而成为一体。我自己估量我这愚笨粗鲁、无所用处的人不足以在这些人中间自我奋发,便退让而潜心修养自己的心志,希望自己能在学术、品德的修养上有所成就,然后再与当世的贤人君子相见。不幸的是我的学术、品德还没有修养好,而范仲淹公去了西边,富弼公去了北边,您和余靖公、蔡禁公分别离开朝廷散往各地,尹诛公也不得势,在一些小官任上往来奔走。我当时在京城,亲眼目睹了这些事情,愁闷烦乱地仰天叹息,认为这些人离开了,我即使将学术、品德修养好,也不再值得荣耀了。自己再次思量之后,想起以前各位君子来朝中做官,刚开始时,一定有好人在中间推荐他们;现在呢,也一定有小人在当中离间他们。当今世上不再有好人了,那么就罢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忧虑什么呢?暂且修养我的心志,使我的学术、品德大有成就以后再等待好人的推荐,我伤感什么呢?我退处深居了十年,虽然不敢说自己在学业、道德上已有成就了,然而我胸中开阔广大好像与以前不同了。而正好余靖公在南方也有了成就,您和蔡襄公再次相继入朝做官,富弼公从外地调入朝中任宰相。既为这些高兴又为自己庆贺,认为自己在学业道德上已稍微有所成就之后,果真将有机会得到施展和发挥了。既而我又回过头来想,我以前所仰慕喜爱而又不曾与之见面的人,有六个,现在我要去见他们了。这六个人中,已有范仲淹公、尹诛公二人去世了,我为他们二位的离去而悲痛,禁不住潸然泪下。唉!他二位是不能再见到的了,然而所依赖着来慰藉我这种仰慕之心的,还有四人,因而又以此来自我宽解。想到只有这四人了,就又急不可待想要一睹其面,以倾吐我心中所要说的话。富弼公是宰相,我一个远方来的贫寒之人,不能直接在他面前说话;余靖公、蔡襄公,远在万里之外;只有您在朝廷里,比较而言您的地位幸好不是高不可攀,可以直接高攀您、请求您听我诉说。因饥寒衰老,加之久病未愈,使我不能如愿亲自到达您的府上。我有仰慕、喜爱这些人的心意,却十年都不能与这些人相见,而这些人有的已经死了,如范仲淹公、尹沫公两人;就是剩下的四人当中,除了情势不能直接以言语通达的,为什么要因为不能前来求见就放弃呢?

您的文章,全天下的人没有不知道的;然而我私下里认为我对您的文章了解得特别深,胜过了天下的人。为什么这么说呢?孟子的文章,言语简约而含意毕现,不写锐利险峭的文辞,但文章的气势不可触犯。韩愈的文章,就好像是长江大河一样,浩大汹涌、气势壮盛,鱼鼋蛟龙,各种生灵怪异都惶惑惊惧,抑服潜藏、遮蔽掩盖,不让自身显露出来;但人们远远看去就能发现它的深邃渊博的光华;面对这种苍莽深幽的色泽,会畏惧躲避,不敢迫近细看。您的文章,文意舒徐、纤细、周详,回环往复,屈曲尽致,但又文气畅达,脉络疏朗,浑然一体体无间断;那些气势充足而文辞激烈,言语急切而尽力论辩的文章,都能从容舒徐,全无艰难劳苦的样子。这三方面,都完全是自成一家的文章。只有李翱的文章,其韵味深暗悠长,其色泽美好清幽,曲折婉转,有您的文章的仪态;陆贽的文章,遣词用意,贴切恰当,有您的文章的蕴含;而您的才能,又自然有超过别人的地方。您的文章,不是孟子、韩愈的文章,而是属于欧阳先生自己的文章。大凡喜欢说人家的好处而又不是谄媚讨好的人,是因为被称道的人确实足以承当这种称誉;那些不知道这道理的人,则以为是赞誉别人以求得别人喜欢自己。那种通过称誉别人是为了求得别人喜欢自己的事,我苏洵也不会去做的;而之所以称道您的光明盛大的德行,并且不断地这样做,是想要您知道我是您的知己啊。

您的名声,已是誉满天下了;即使没有看到您的文章,总一定已经知道有欧阳先生这位人物的。我不幸落在草野泥途之中,而我探求学业道德的意志,又只是接近小有所成。想要空着手送上这封信,以求托身于您,那将使您凭什么来了解我、凭什么信任我呢?我年少时没有好好学习,到二十五岁时,才开始知道读书,随一些士人君子交游。到年纪老大以后,又不能刻苦立志磨炼德行,把古人当作自己追求的目标;看那些与自己同等的人,觉得都没有胜过自己,便以为自己可以了。这以后愈加困惑,然后拿古人的文章来诵读,开始觉得古人文章的用辞寓意与自己的大不相同。这时再从内心审视自己,思量自己的才德,则又好像并不就只有这些而已。因此全部烧毁以前所写的数百篇文章,拿来《论语》、《孟子》、韩愈以及其他圣人、贤人的文章,端坐不动,整天攻读,就这样读了七八年。才开始读时,进入到这些文章中,感到不知所措,广泛地浏览这些文章的言辞则大吃一惊。等到时间长了,研读得更加深入精深了,我胸中便豁然明朗了;好像觉得别人的话本来是应当如此,然而还是不敢自己写文章说这些话。时间过了很长以后,胸中的话也日益增多,不能自我控制,尝试着说出来并把它写下来。写了以后再三读来,浑浑乎如泉水奔涌、觉得文思来得很容易,但还是不敢自以为是。近来所写的《洪范论》、《史论》共七篇,您看了以后认为怎么样?唉!情不禁我自己这么说,不知道的人又要认为我是自我称赞来求得别人了解我了。恳切地希望您:看在我十年来一直这样仰慕您而不是偶然为之,请求对我明察。

赏读

这虽是一封求见信,但古人以文会友,所以全文近一半的篇幅重在论文,是宋代文论中的名篇。苏洵一贯反对因袭前人,认为文章应有自己的特色,主张“自为一家之文”。他在《史论》中,曾称赞“(司马)迁之辞,淳健简直,足称一家”。在这封信里,他以简练而又精确的文笔,归纳了孟子、韩愈、欧阳修、李翱、陆贽文章的特色。他认为孟子的文章,文字简洁,而意思却表达得很充分;语言并非险峭锐利,但词锋却不可犯。韩愈的文章,有如长江大河,既势不可挡,又深沉莫测。欧阳修的文章,既曲折详密而又畅达无阻,既意尽言竭而又从容不迫。“此三者,皆断然自为一家之文也。”也就是说,三家各有特色,欧文完全可与孟、韩媲美。欧文“自有过人者”,“过”就过在欧文“非孟子、韩子之文,而欧阳子之文也”。如果欧阳修完全学孟、韩,即使维妙维肖,如出一辙,那也只能达到前人的水平,而不可能超越前人。勿模拟,取自然是欧阳修作文的原则。而苏洵论文,则完全把握住了欧文的这一特色。还应该看到,苏洵在这封信中评价古代和当代文时,几乎完全不受儒家“文以载道”的传统思想的约束。他完全是就文论文,着重比较各家的风格和艺术特色,很少有北宋道学家论文的迂腐气,更没有一般凡夫俗子的阿谀奉承之词。全文“婉曲周折”,“乐道人之善而不为谄者,以其人诚足以当之也”,正是这种曲折委婉的语言使这封信达到了“面誉而不为谄,自述所得而不为夸”(《唐宋文醇》卷三十五)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