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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1章 金石录后序——李清照

题解

本文选自《金石录》(宋著名金石学家赵明诚所著)。李清照十八岁与太学士赵明诚结为夫妇,两人志趣相投,共同收集金石书画甚多。后金兵南侵,举家逃亡,所藏金石书画散失殆尽,赵明诚也病逝于途中。宋高宗绍兴四年(1134),李清照在整理亡夫选著时,睹物思人,感慨万千,写下了这篇《后序》。

原文

右《金石录》三十卷者何?赵侯德甫所著书也。取上自三代,下迄五季,钟、鼎、甗、鬲、盘、彝、尊、敦之款识,丰碑大碣、显人晦士之事迹,凡见于金石刻者二千卷。皆是正讹谬,去取褒贬,上足以合圣人之道,下足以订史氏之失者,皆载之,可谓多矣。呜呼!自王涯、元载之祸,书画与胡椒无异;长舆、元凯之病,钱癖与传癖何殊?名虽不同,其惑一也。

余建中辛巳始归赵氏,时先君作礼部员外郎,丞相时作吏部侍郎,侯年二十一,在太学作学生。赵、李族寒,素贫俭。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后二年,出仁宦,便有饭蔬衣綀,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日就月将,渐益堆积。丞相居政府,亲旧或在馆阁,多有亡诗、逸史、鲁壁、汲冢所未见之书。遂力传写,浸觉有味,不能自已。后或有古今名人书画,三代奇器,亦复脱衣市易。尝记崇宁间,有人持徐熙牡丹图,求钱二十万。当时虽贵家子弟,求二十万钱,岂易得耶?留信宿,计无所出而还之。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

后屏居乡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余。连守两郡,竭其俸入,以事铅椠,每获一书,即同共是正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

收书既成,归来堂起书库大橱,簿甲乙,置书册。如要讲读,即请钥上簿,关出卷帙。或少损污,必惩责揩完涂整,不复向时之坦夷也。是欲求适意,而反取憀慄。余性不耐,始谋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遇书史百家,字不刓阙,本不讹谬者,辄市之,储作副本。自来家传《周易》、《左氏传》,故两家者流,文字最备。于是几案罗列,枕席枕籍,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

至靖康丙午岁,侯守淄川,闻金寇犯京师,四顾茫然,盈箱溢箧,且恋恋,且怅怅,知其必不为己物矣。建炎丁未春三月,奔太夫人丧南来,既长物不能尽载,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寻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屡减去,尚载书十五车。至东海,连舻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第尚锁书册什物,用屋十余间,期明年春再具舟载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谓十余屋者,已皆为煨烬矣。

建炎戊申秋九月,侯起复知建康府。巳酉春三月罢,具舟上芜湖,入姑熟,将卜居赣水上。夏五月,至池阳,被旨知湖州,过阙上殿。遂驻家池阳,独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烂烂,光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其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也。”遂驰马去。途中奔驰,冒大暑,感疾,至行在,病痁。七月末,书报卧病。余惊怛,念侯性素急,奈何病痁,或热,必服寒药,病可忧。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柴胡、黄芩药,疟且痢,病危在膏肓。余悲泣,仓皇不忍问后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屦之意。

葬毕,顾四维,无所之。朝廷已分遣六宫,又传江当禁渡。时犹有书二万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长物称是。余又大病,仅存喘息,事势日迫。念侯有妹婿任兵部侍郎,从卫在洪州,遂遣二故吏先部送行李往投之。冬十二月,金寇陷洪州,遂尽委弃。所谓连舻渡江之书,又散为云烟矣。独余少轻小卷轴、书帖,写本李、杜、韩、柳集,《世说》、《盐铁论》、汉唐石刻副本数十轴,三代鼎鼐十数事,南唐写本书数箧,偶病中把玩,搬在卧内者,岿然独存。

上江既不可往,又虏势叵测,有弟迒,任勅局删定官,遂往依之。到台,台守已遁。之剡出睦,又弃衣被,走黄岩,雇舟入海,奔行朝,时驻跸章安。从御舟海道之温,又之越。庚戌十二月,放散百官,遂之衢。绍兴辛亥春三月,复赴越,壬子赴杭。先侯疾亟时,有张飞卿学士,携玉壶过视侯,便携去,其实珉也。不知何人传道,遂妄言有颁金之语,或传亦有密论列者,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尽将家中所有铜器等物,欲赴外庭投进。到越,已移幸四明,不敢留家中,并写本书寄剡县。后官军收叛卒,悉取去,闻尽入故李将军家。所谓岿然独存者,无虑十去五六矣。惟有书画砚墨,可五七簏,更不忍置他所,常在卧榻下,手自开阖。在会稽,卜居土民钟氏舍,忽一夕,穴壁负五簏去矣。余悲恸不已,重立赏收赎。后二日,邻人钟复皓出十八轴求赏,故知其盗不远矣。万计求之,其余遂不可出,今知尽为吴说运使贱价得之。所谓岿然得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残零不成部帙书册,三数种手书帖,犹爱惜如护头目,何愚也耶!

今日忽阅此书,如见故人。因忆侯在东莱静治堂,装卷初就,芸签缥带,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辄校勘二卷,跋题一卷,此二千卷有题跋者,五百二卷耳。今手泽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昔萧绎江陵陷没,不惜国亡而毁裂书画;杨广江都倾覆,不悲身死而复取图书。岂人性之所著,生死不能忘欤?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抑亦死者有知,犹斤斤爱惜,不肯留在人间耶?何得之艰而失之易也!

呜呼!余自少陆机作赋之二年,至过蘧瑗知非之两岁,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所以区区记其终始者,亦欲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绍兴五年玄黓岁壮月朔甲寅,易安室题。

译文

前面三十卷《金石录》是怎样的著作呢?是先夫赵侯德甫所著的书。它辑录了上自夏、商、周三代,下到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五代的钟、鼎、甗、鬲、盘、彝、尊、敦等各种古代铜器上镂刻的文字,以及碑碣上所刻的显要人物或山林隐士的事迹,共计金石拓本二千卷。全都经过订正讹误,挑选评价,凡是上合乎圣人之道,下可以用来订正历史学家的失误的,全都收录在内,真是洋洋大观了。唉,从王涯、元载的灾祸后,书画同胡椒没有差别;和峤的钱癖与杜预的《左传》癖又有什么不同?名称上虽然不同,但各自受到的迷惑则是一样的呀。

我在建中辛巳年嫁到赵家,当时先父任礼部员外郎,公公任吏部侍郎,丈夫明诚二十一岁,在京城太学里当学生。赵、李两族清寒,一向清贫节俭。明诚每逢初一、十五请假出来,典卖衣服得五百钱,到相国寺买碑文果物,回来后,两人相对赏玩书画,品味果品,自称是与世无争、悠然自得的葛天氏时代的人。两年后,明诚出仕做官,就立下了吃蔬菜、穿粗衣,走遍边远人迹很少到的地方,搜尽天下古文奇字的大志。日积月累,逐渐增加积藏。当时公公身居要职,亲戚故友有在主管宫廷藏书馆阁中任职的,因此常有亡佚的诗、散失的史料,和鲁恭王从孔子家中以及汲郡人从魏襄王墓中挖出来的古文经传和竹简文字,于是我们尽力抄写,愈来愈觉得有兴味,而不能自己停止。后来,有时发现名人书画,夏、商、周三代的珍奇器物,也还是脱下衣服去交换。曾记得宋徽宗崇宁年间,有一人拿了南唐名画家徐熙画的牡丹图来,出价二十万,当时即使富贵人家的子弟,要二十万钱,也岂能轻易得到?名画留下两昼夜,终因想不出办法而退还原主。夫妇二人相对惋惜、懊丧了好几天。

后来退居乡里十年,仰有所取,俯有所拾,克勤克俭,因而经济有余。明诚接连任两州的知州,尽其俸禄收入,用来刻印书籍。每获得一部古书,就共同订正校勘,整理成集,便题上书名。凡是得到书画、彝鼎,也翻来复去抚摩玩赏,指点疵病,每晚工作以点尽一支蜡烛为标准。所以能做到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在藏书家中名列第一。我幸而记忆力强,常常在饭后,坐在归来堂上煮茶时,指点堆积的书史,说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猜中与否比赛胜负,决定饮茶先后。猜中后便举杯大笑,笑到茶杯倒入怀中,反而饮不成茶而起来为止。我们甘心老死在这书史之乡了,所以虽处在忧患困窘之中,却志向不屈。

收书工作完成后,归来堂上便放置书库大橱,将书分类编目,登记造册。如果要阅读,就领出钥匙,并在簿册上登记,然后领出书籍。有时稍有损污,一定责成损污者将损污处揩拭干净,作为惩罚,不再像以前那样随便了。这是想求惬意却反受拘束、担心事。我缺少耐性,于是开始谋划节约开支,菜饭去掉第二道荤菜,衣服去掉第二件锦衣,头上没有明珠翡翠的装饰,室内没有描金刺绣的器具。遇见经史子集各种古书,只要字没有磨损缺少,版本不是错误百出的,就买下来,储藏起来作为副本。赵家从来有家传《周易》、《左氏传》,所以这二种书,最为齐备。各种书籍在桌上几上到处陈列,在枕席之上纵横堆放,体会思考、眼光精神都集中在这些书上。其中的乐趣,远在声色狗马之上。

到靖康丙午年,明诚任淄川太守,听说金兵侵犯京城,我俩环顾四周,茫然不知所措。面对整箱满箧的书物,又依恋,又怅惘,知道这些东西必将不再归自己所有了。建炎丁未年春三月,明诚南下奔太夫人丧,既然多余之物不能全部装去,于是首先去掉书籍中重复和大部头的,又去掉画中篇幅多的,又去掉古器中没有刻铭文的;后又去掉书中的监本,画中平常的,器具中又重又大的。经几次减少,还是装了十五车。到得东海,前船接后船渡过淮水,又渡长江,到建康城。在青州老家还用了十余间房屋锁藏了书籍杂物,等待次年春天再用船装运。十二月,金人攻陷青州,这十余间屋子的书籍杂物,都被烧为灰烬了。

建炎二年秋九月,明诚守丧期满复职任建康知府。三年三月罢职,乘船上芜湖,进入姑孰,准备在赣江一带择屋居住。夏季五月到池阳时,被皇帝圣旨授为湖州知州要到宫廷朝见皇帝。于是把家安顿在池阳,一个人去应召。六月十三日,开始挑担陆行,他离船坐在岸上,穿着夏布衣服,头巾露出额头,神态虎虎有生气,目光炯炯照人,望着舟中告别。我情绪很坏,高声问道:“如果听到城中有紧急的情况,怎么办?”他伸着两个指头指着我远远答应说:“跟随大家,实在不得已时,先抛弃包裹箱笼,其次弃衣被,其次弃书画,其次弃古器,独独这些古代帝王宗庙铜器的拓本,要自己携带,与人共存亡,不要忘记了!”于是骑马奔驰而去。他在途中奔驰,冒着酷暑,因而感染得病,到行宫时患了疟疾。七月末,书信传来说明诚已经卧病在床。我惊恐万分,想着他怎么会患疟疾的呢?明诚素来性急,或有发热,他一定服用寒药,如果这样,疾病就可让人担心了。于是乘船而下,一昼夜航行三百里。一到知道他果然吃了大量的柴胡、黄芩,因此疟疾加痢疾,病情危险已入膏肓。我悲伤哭泣,匆忙慌张也不忍心问及后事。八月十八日,他病笃将死,取笔作诗,绝笔而终。临终时没有一点嘱咐家事应如何安排的意思。

安葬安毕,我没有地方可去。当时朝廷已遣散后宫六院,又传言长江要禁止航渡。那时我还有二万卷书、二千卷金石刻文拓本,器具被褥足可以接待一百位客人,其他多余之物也大致相当。我又患大病,只存一口气。局势一天比一天紧急,想到明诚有妹婿任兵部侍郎,扈从侍卫隆祐太后在洪州,于是派遣两位旧日部属先押运行李去投奔他。冬季十二月,金兵攻陷洪州,于是运去的东西全部丢弃。所谓船连船渡江运来的书籍,又云散烟消一样散失了。只有稍许轻小的书画字帖、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集子的抄本、《世说新语》、《盐铁论》,汉唐石刻副本数十轴,夏、商、周三代鼎器拓文十几件,南唐手抄本书几箧,这些我病中偶有玩赏,搬在卧室内的,岿然独存。

上游已经不能去,而敌人的走势又不可预测。想到有弟弟迒任勅局删定官,于是前去依靠他。到台州时,台州太守已逃走。到嵊县,又丢弃衣被,赶到黄岩,雇舟海行,奔向朝廷所在地。当时皇帝驻跸在章安。跟着皇帝的船航行到温州,又到越州。建炎四年十二月,朝廷放散百官自便行动,于是到了衢州。绍兴元年春三月,又到越州,二年,到杭州。先前明诚病危时,有个张飞卿学士携带玉壶来看望他,离开时就带走了,那其实是只石壶。不知何人误传,于是便有把玉壶送给金人通敌的胡说,有人传有秘密检举此事的,我十分惊惶恐惧,不敢说,也不敢就此罢休,于是拿了家中所有铜器等物,欲向朝廷呈献,表明心迹。到越州后,皇帝已转到四明,这些铜器不敢留在家中,与手抄本一起寄放在嵊县。后来官军平定叛乱的士卒时,全部拿走,听说全到了原来的李将军的家里。所谓岿然独存的,不下十分之五六又丢了。只有书画砚墨,约五七簏筐,再舍不得置放在别的地方,常放在卧榻下,亲手开关。在会稽,择居在当地土民姓钟的房子里。忽然有一夜,壁被挖了个洞偷去五簏筐,我悲恸不已,便重赏收赎这些东西。两天后,邻人钟复皓拿了十八轴书画求赏,因此知道那个盗贼不在远处。想尽方法求取,其余的终于未再出现,现在知道全被吴说运使贱价购买去了。所谓岿然独存的,已经是去掉十之七八了。留下的一二残零不成套的书册,三几种算不得佳品的书帖,还照样爱惜得像保护头与眼睛一样,是多么的傻啊!

今天忽然翻开这本书,如同遇见故人。因而想到明诚在东莱静治堂时,装裱初成,插上书签,用青白色的带子束十卷成一帙。每天晚上衙吏散去后,就校勘两卷,写题跋一卷。这二千卷中,有题跋的就有五百另二卷啊。如今字迹如新,而他墓前的树木却已长得可两手合抱了。可悲啊!从前萧绎在江陵被魏兵攻陷时,他不惋惜国家的灭亡,却烧毁了自己的书画;杨广游江都遭到覆亡,不悲身死,还随带图书。难道人的精神所寄托的东西,是生生死死都不能忘记的吗?或者是天意以为我命薄,没有福气享受这些希世珍品吗?也许是死者有灵,还斤斤爱惜,不肯将它们留在人间呢?为什么得到时如此艰难,散失时却如此容易呵!

唉,我自从比陆机作赋时小二岁起,到超过蘧瑗知道自己以前全不对之年两岁止,三十四年之间,经历的忧患得失,何等多啊!然而有有必定有无,有聚必定有散,这是常理;有人丢了弓,有人得到弓,又有什么可说的。所以念念不忘地记下这些金石聚散始终的原因,也想让它作为后世爱好古董追雅趣的人士的诫鉴罢了。绍兴五年,太岁在壬,八月初一甲寅,易安室题。

赏读

本序采用叙事与抒情紧密结合、错综有致的艺术手法,以所藏金石书画的聚散为线索,以金兵南侵、北宋灭亡、宋室南渡为背景,详细地记述了李清照夫妇颠沛流离、悲欢离合的半生命运。其既是李清照的自叙传,又是一幅生动的宋室流亡图。我们可以说,它所表现的是一个时代,使我们由此看到由北宋末因统治者昏庸造成的积弱之势到南宋小朝廷偏安一隅不思抗敌御侮的倾危之局,在那样黑暗动荡的环境中,一个好古的文人、多才的词客,想玩赏金石,纵情读书考古,根本是不可能的。《金石录后序》之所以值得重视,主要是它揭露了造成李清照那样夫死书亡的悲剧的根源,具有一定的典型性。至于行文之妙,李慈铭只云“笔墨疏秀……宋以后闺阁之文,此为观止”,还未足以尽之,其迥异寻常,乃在文生于情,情见于文,真情贯乎全篇,故无意求工而文自工。所谓一片冰心万古情,这种文情交挚的作品,没有古今的界限,到现在仍然足以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