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历代名文赏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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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2章 豁然堂记——徐渭

题解

绍兴城隍庙的西面有一座小堂,只有一面凿窗,有多美的景致都难得见。徐渭不满意,又凿窗两面,小堂为之“豁然”。从这件事,徐渭感悟甚深,遂写此文,譬喻后世。

原文

越中山之大者,若禹穴、香炉、蛾眉、秦望之属以十数,而小者至不可计。至于湖则总之称鉴湖,而支流之别出者,益不可胜计矣。郡城隍祠在卧龙山之臂,其西有堂,当湖山环会处。语其似,大约缭青萦白,髻峙带澄,而近俯雉堞,远问村落。其间林莽田隰之布错,人禽宫室之亏蔽,稻黍菱蒲莲芡之产,耕渔犁楫之具,纷披于坻洼;烟云雪月之变,倏忽于昏旦;数十百里间,巨丽纤华,无以毕集人衿带上。或至游舫治尊,歌笑互答,若当时龟龄所称莲女渔郎者,时亦点缀其中。于是,登斯堂,不问其人,即有外感中攻,抑郁无聊之事,每一流瞩,烦虑顿消。而官斯土者,每当宴集过客,亦往往寓庖于此。独规制无法,四蒙以辟,西面凿牖,仅容两躯。客主座必东,而既背湖山,起座一观,还则随失。是为坐斥旷明,而自取晦塞。予病其然,悉取西南牖之,直辟其东一面。令客座东而西向,以临即湖山,终席不去,而后向之所云诸景,若舍塞而就旷,却晦而即明。工既讫,拟其名,以为莫“豁然”宜。

既名矣,复思其义曰:“嗟乎!人之心一耳,当其为私所障时,仅仅知有我七尺躯,即同室之亲,痛痒当前,而盲然若一无所见者,不犹向之湖山,虽近在目前,而蒙以辟者耶?及其所障既彻,即四海之疏,痛痒未必当吾前也,而烂然若无一而不婴于吾之见者,不犹今之湖山,虽远在百里,而通以牖者耶?由此观之,其豁与不豁,一间耳,而私一己公万物之几系焉。此名斯堂者与登斯堂者,不可不交相勉者也,而直为一湖山也哉?”

既以名于是义,将以共于人也,次而为之记。

译文

越州的大山,像禹穴、香炉、蛾眉、秦望之类,有好几十座,而小的山峰就多得不胜枚举了。至于湖,则总称为鉴湖,而支流别出再形成的小湖,就更加数不胜数了。州郡城隍庙座落在卧龙山的支脉上,城隍庙西边有一座堂,正好建在湖山交会之处。要是说其大致的情形,总归是青山环抱,白水缠绕,峰峦宛若高耸的发髻,碧水如同光亮的明镜,而且近俯城楼,远接村落。周围,草木平远深邃,田园洼地错落,人群、鸟兽、宫院、农室,或隐或现。稻谷、黍米、菱角、香蒲、莲藕、鸡头等水陆作物以及耕犁、渔舟的器用,分布在高低起伏的原野上;那一年四季烟云雪月的景象,在每日的晨旦、黄昏,更是转眼之间,变化万千;方圆数百里之内,放眼望去,种种美景,细大不捐,全部汇集于这山川相互环绕的形胜之地。或者乘坐画舫举杯会友,歌声笑语此起彼伏,像当初龟龄先生所说的采莲女、打渔郎也时常会出现在他们中间。因此,凡是登上此堂,不论何人,哪怕心中再有内忧外患,抑郁无聊之事,只要一浏览山川胜景,无不烦虑顿消。本地的官员,每当需要送往迎来,也总在这里设宴款待。只是此堂布局很不合理,四墙遮蔽,十分闭塞,唯独西面有窗,又只能坐下两人。而众多主客的座位必须安放在东边,因而背对湖山,只有起身离座,到窗前才能一览美景,回身落座,景物也随之消失了。这简直是坐失旷远、明亮的景致而自取晦暗、闭塞的地方呀。对此,我感到非常遗憾,便把西墙和南墙全部开成窗户,只留一堵东墙。让宾客背东朝西设座,面临的湖山景色,便终席不去,展现在眼前了。这样一来,上述诸般景象,一变雍塞而为旷远,离却晦暗而处明亮。竣工之后,拟定堂名,以为没有比“豁然”更合宜的了。堂名选定之后,又思量这个名字的含义,叹道:“嗟乎!人的心胸也是一样的道理。当心被私欲蒙蔽时,仅仅知道关心自己七尺高的身躯,除此之外,哪怕是同住一室的亲人,生病在眼前,也会无动于衷,视而不见。这不就像此堂未改建时的湖光山色,虽然近在眼前,却被阻隔、雍塞,而不可见吗?等到私心清除,即使是远在天涯海角,民生疾苦,虽然不在眼前,却能一目了然,无一遗漏地记挂在胸中。这不也像现在的山光水色,尽管远在百里之外,但是透过窗户,仍然斑斑可见。由此看来,心胸豁然与否,区别只在一隙之间,而对私于一己和天下为公的征兆却关系甚大。对这番道理,命名此堂和登临此堂的人,不可不互相勉励。岂只是为了看看眼前这点山川风物呢?”

已经就这层涵义给此堂定名为豁然堂,又将与有识之士共勉,所以,依次写下了这篇《豁然堂记》。

赏读

本文由豁然堂的改建与命名,引伸出人心的“豁与不豁”,关键在于“私一己”或“公万物”的讽世劝人之旨,是一篇即小见大,意蕴深沉的佳构。感事悟理,小中见大,这是古人文章的一个优良传统。坐在小堂里面看不见近在眼前的湖山,只因为有一墙之隔;钻在自己的七尺之躯里不知以天下万物为公,只因为仅顾一己之私。拆除墙壁就风光无限;消除私心便胸怀坦荡。这是此文告诉我们的道理。而写作上前半篇记湖山胜景,如胸罗烟月;叙物产人事,恍如身临其境。这与徐渭作为大画家的艺术修养不无关系。后半篇由堂的“却晦而即明”,过渡到人心的去私才能为公。全篇先记叙后议论,前后衔接紧密,文气贯通,而语言凝炼,笔调委婉,实在令人受益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