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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章 又与焦弱侯——李贽

题解

《又与焦弱侯》是一封写给焦竑的信。焦竑(1540—1620),字弱侯,号澹园,江宁(今江苏南京)人,万历十七年(1589)状元,授翰林院修撰。一生著述丰富,与李贽交往甚密。

原文

郑子玄者,丘长孺父子之文会友也。文虽不如其父子,而质实有耻,不肯讲学,亦可喜,故喜之。盖彼全不曾亲见颜、曾、思、孟,又不曾亲见周、程、张、朱,但见今之讲周、程、张、朱者,以为周、程、张、朱实实如是尔,故耻而不肯讲。不讲虽是过,然使学者耻而不讲,以为周、程、张、朱卒如是而止,则今之讲周、程、张、朱者可诛也。彼以为周、程、张、朱者皆口谈道德而心存高官,志在巨富;既已得高官巨富矣,仍讲道德,说仁义自若也;又从而哓哓然语人曰:“我欲厉俗而风世。”彼谓败俗伤世者,莫甚于讲周、程、张、朱者也,是以益不信。不信故不讲。然则不讲亦未为过矣。

黄生过此,闻其自京师往长芦抽丰,复跟长芦长官别赴新任。至九江,遇一显者,乃舍旧从新,随转而北,冲风冒寒,不顾年老生死。既到麻城,见我言曰:“我欲游嵩、少,彼显者亦欲游嵩、少,拉我同行,是以至此。然显者俟我于城中,势不能一宿。回日当复道此,道此则多聚三五日而别,兹卒卒诚难割舍云。”其言如此,其情何如?我揣其中实为林汝宁好一口食难割舍耳。然林汝宁向者三任,彼无一任不往,往必满载而归,兹尚未厌足,如饿狗思想隔日屎,乃敢欺我以为游嵩、少。夫以游嵩、少藏林汝宁之抽丰来嗛我;又恐林汝宁之疑其为再寻己也,复以舍不得李卓老,当再来访李卓老,以嗛林汝宁:名利两得,身行俱全。我与林汝宁几皆在其术中而不悟矣,可不谓巧乎!今之道学,何以异此?

由此观之,今之所谓圣人者,其与今之所谓山人者一也,特有幸不幸之异耳。幸而能诗,则自称曰山人;不幸而不能诗,则辞却山人而以圣人名。幸而能讲良知,则自称日圣人;不幸而不能讲良知,则谢却圣人而以山人称。展转反覆,以欺世获利,名为山人而心同商贾,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窬。夫名山人而心商贾,既已可鄙矣,乃反掩抽丰而显嵩、少,谓人可得而欺焉,尤可鄙也!今之讲道德性命者,皆游嵩、少者也;今之患得患失,志于高官重禄,好田宅,美风水,以为子孙荫者,皆其托名于林汝宁,以为舍不得李卓老者也。然则郑子玄之不肯讲学,信乎其不足怪矣。

且商贾亦何可鄙之有?挟数万之资,经风涛之险,受辱于关吏,忍诟于市易,辛勤万状,所挟者重,所得者末。然必交结于卿大夫之门,然后可以收其利而远其害,安能傲然而坐于公卿大夫之上哉!今山人者,名之为商贾,则其实不持一文;称之为山人,则非公卿之门不履,故可贱耳。虽然,我宁无有是乎?然安知我无商贾之行之心,而释迦其衣以欺世而盗名也耶?有则幸为我加诛,我不获痛也。虽然,若其患得而又患失,买田宅,求风水等事,决知免矣。

译文

郑子玄,是丘长孺父子主持定期会文的集会上的朋友。郑的文章虽然不如丘氏父子,但他为人质朴、笃实而有羞耻之心,不肯讲学,也是可喜的,所以人们喜欢他。大概他完全不曾亲眼看到颜回、曾参、子思、孟轲,又不曾亲眼看见到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朱熹,只见到今天讲述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朱熹的人,以为周、程、张、朱的学问确实只是这些,所以感到羞耻而不肯讲述。他不讲述、虽然是过分了,然而使学者们感到羞耻而不肯讲述,以为周、程、张、朱的学问只是如此,那么就是而今讲述周、程、张、朱学问的人可杀了。他以为周、程、张、朱等人都是口谈道德而内心求取高官,一心谋求大富。已经求得高官大富后,仍然自在地讲述道德,宣扬仁义。这些人接着又愤怒地争辩着告诉人们:“我要劝勉风俗而教化世人。”他所说的败坏世俗,没有比讲述周、程、张、朱学问的人更厉害,因此他更加不相信。不相信所以不讲述。所以不讲述也未必是过分。

黄生经过这儿,听说他从京城到长芦县向在任官吏骗取馈赠,又跟随长芦县的长官到别的地方任新职。到九江,遇上一位有地位、声望的人,就弃旧从新,跟随着转而向北,顶风霜、冒严寒,不顾年老和生死。到麻城后,见到我,说:我打算游览嵩山、少室,那位有地位、声望的人也准备游览嵩山、少室,他拉我同行,因此到了这里。那位有地位、声望的人在城里等我,根据实际情况不能在你这里住一晚。回来时我会再过这里,与你聚会三五天再分别,如今这样急急忙忙,我确实舍不得分别。他的话是这样说,他的真情怎么样呢?我揣摩他的内心是因为林汝宁那里有很好的饭食而舍不得放弃。林汝宁从前在三个地方当过官,那三处他没有哪一处没有去,去了必定是满载而归;这还不感到满足,如同饿狗老想着吃隔日屎,竟然敢用游览嵩山、少室的说法来欺骗我。他以游览嵩山、少室为名来掩盖向林汝宁骗取馈赠的做法来欺骗我;又担心林汝宁怀疑他是为了再次来寻找自己,又以舍不得李卓老、会再来拜访李卓老,来欺骗林汝宁:声名和利益两样都得到,身体和品行都得以保全。我和林汝宁几乎都陷入他的机巧中而没有醒悟,这能不叫做狡诈吗!今天的道学,与这个有什么不同!

由此看来现在所说的圣人与现在所说的隐士一样,只有幸与不幸的区别罢了。幸而能写诗,则自称为隐士;不幸而不会写诗,就辞去隐士的名号而以圣人自称。幸而能讲良知,就自称为圣人;不幸而不能讲良知,就辞去圣人的名号而以隐士自称。辗转反覆,以欺骗世人获取利益,名义上是隐士而内心却同商人一样。口中讲道德而志趣却在翻墙盗窃。名义上是隐士而内心却如同商人,这已经很可鄙了,却反而掩盖向人骗取馈赠的做法、表明是为了游览嵩山、少室,以为人们是可以欺骗的,这就更可鄙了。今天宣讲道德性命的人,都是借口游览嵩山、少室之类的人;今天的患得患失,志在得到高官厚禄,漂亮的田园住宅,美好的风水宝地,以此为子孙庇荫的人,他们都是托名为林汝宁,实质上是舍不得李卓老的人。这样郑子玄的不肯讲学,确实是不足为怪的了。

商人有什么可鄙的呢?带着数万的钱财,经历风波浪涛的险恶,遭受关市上小吏们的侮辱,在市场交易时忍受别人的诟骂,遭受了各种各样的劳苦,所携带的很重,所得到的很轻。他们还必须结交卿大夫,才能够获取利益、远离祸害,哪能高傲地坐在公卿大夫的上面呢?现在的隐士,称之为商人,实际上没拿一文钱;称他为隐士,他又是非公卿之门不登,所以是可贱的。即使这样,我宁肯没有这种情况吗?然而怎么知道我没有商人的品行和心理,而穿着佛家的衣服以欺世盗名呢?如果有的话,就希望对我加以惩罚,我不怕痛。这样,即使患得患失,购买田园住宅、寻求风水宝地之类的事,一定知道是不去做的了。

赏读

在这封信中,李贽对由宋代程朱理学发展而来的明代假道学,进行了淋漓尽致的批判。全文先以郑子玄的以讲道学为耻与黄生式的“名利两得”的假道学展开对比;又以“心同商贾”的山人与“口谈道德”的圣人其实“一也”,来衬托郑子玄的“可喜”与可贵;再进一步指出“欺世盗名”的假道学连商贾都不如的虚伪本质。层层推进,笔锋犀利,抨击十分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