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历代名文赏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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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5章 徐文长传——袁宏道

题解

本文作于万历二十七年(1599),时作者寓居北京。徐谓,即徐文长,是明代著名文学家、书画家,诗文、戏剧、书画等均独树一帜,具有深远的影响。他的诗歌创作注重表达个人情感,反对拟古。人奇文奇,因而受到袁宏道的推崇。本文是明代传记中的精品,生动地刻绘了一代奇人徐谓横溢的才华、坎坷颠沛的身世,及愤世傲岸的性格。

原文

余一夕坐陶太史楼,随意抽架上书,得《阙编》诗一帙,恶楮毛书,烟煤败黑,微有字形。稍就灯间读之,读未数首,不觉惊跃,急呼周望:“《阙编》何人作者,今邪古邪?”周望曰:“此余乡徐文长先生书也。”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盖不佞生三十年,而始知海内有文长先生,噫,是何相识之晚也!因以所闻于越人士者,略为次第,为《徐文长传》。

徐渭字文长,为山阴诸生,声名藉甚。薛公蕙校越时,奇其才,有国土之目。然数奇,屡试辄蹶。中丞胡公宗宪闻之,客诸幕。文长每见,则葛衣乌巾,纵谈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时公督数边兵,威振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议者方之刘真长、杜少陵云。会得白鹿,属文长作表,表上,永陵喜。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记,皆出其手。

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视一世士无可当意者,然竟不偶。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蘖,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虽其体格时有卑者,然匠心独出,有王者气,非彼巾帼而事人者所敢望也。文有卓识,气沉而法严,不以模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韩、曾之流亚也。文长既雅不与时调合,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文长皆叱而奴之,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欧阳公所谓“妖韶女老,自有余态”者也。间以其余,旁溢为花鸟,皆超逸有致。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张太史元汴力解乃得出。

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显者至门,或拒不纳。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周望言:“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余同年有官越者,托以抄录,今未至。余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石公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虽然,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独身未贵耳。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梅客生尝寄余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悲夫!”

译文

一天晚上,我坐在陶周望太史的楼上,随意从架上抽书,拿到了一套《阙编》诗,纸的质量很粗糙而装订也很简陋,印刷一片模糊,略有字的笔迹。稍稍靠近灯光读它,读了还没有几首,不觉惊喜雀跃,急忙呼喊周望:“这《阙编》是哪个作的,今人还是古人呢?”周望说:“这是我的同乡徐文长先生写的。”我们两人高兴地跳了起来,在灯光下读了又叫,叫了又读,家中睡着了的僮仆都被惊醒起来。我这个无才的人长了三十年,方才知道海内有徐文长先生,唉,为何认识得这么晚啊!因此将从越地人士那里听到的关于先生的事,略加整理,写了这篇《徐文长》传。

徐渭字文长,是山阴县的诸生,名声已经很大了。薛蕙公在越中任学官时,就奇其才,认为他是杰出的人物。然而时运不济,在考场上多次失利。中丞胡宗宪公知道他,邀请他为幕府宾客。文长每次入见,就着普通人穿戴的葛衣乌巾,畅谈天下事。胡公大喜。这个时候,胡公正统率着几个防区的大军,威振东南,身披盔甲的将士,在他面前要用膝盖跪着说话、像蛇一样向前爬行,不敢抬头,而文长以胡公部下一个普通诸生身份却傲然而行,议论的人把他比作了刘真长和杜陵这样的才士了。胡公恰好获得了一头白鹿,委托文长写了奏章,奏章呈上去了,世宗看了很高兴。胡公从此更加看重他,一切奏疏和书信、公文,都出自徐文长的手笔。

文长对自己的才能和谋略是很自负的,好出奇计,谈论军事也常能切中要害,而在他眼里世上几乎没有一个合意的人,然终竟没有遇合的机缘。文长既然在考场上不能得志,于是就饮酒放纵,寄情山水,漫游了齐、鲁、燕、赵等地,饱览了大漠风光。他将自己所见到的那山峦奔驰、海涛拥立,黄沙飞扬、流云飘忽,狂风鸣吼、树木倒伏,幽深峡谷、巨大城市,以及人物、鱼、鸟等等,这一切使人震骇、惊讶的景象,一一都反映在他的诗歌创作中了。他的胸中又有一股不可磨灭的奋发有为的气概,又有那英雄失路无处可以安身的悲愤,所以他写的诗,像是大怒又像是狂笑,像是急流在峡谷中轰鸣,像种子在地里破土而出,像寡妇在深夜哭泣,游子被寒风掠起。虽然这些诗歌在体势和格调上有时卑弱了一些,但能匠心独出,有王侯气象,决非那些像女人似的侍奉他人的诗人所敢企及的。文章有非凡的见识,气韵深沉而法度严明,不因为是模拟而有损才气,不因为是议论而有伤风韵,那是属于韩愈和曾巩一流的作品啊。文长既然不同时调合拍,而当时所谓诗坛盟主,文长又加以叱骂而鄙视他们,所以他的名声也就不可能传出越地,真是可悲啊!他喜欢写字,笔意奔放像他的诗一样,苍劲中又显露出飘逸妩媚的姿态,这正是欧阳公所谓“艳丽的美女虽然老了,自还有她的风姿余韵”啊。有时又以他裕余的精力,另注于花鸟画的制作,都是高远飘逸而富有情致。后来因为猜疑而杀死了他续弦的妻子,被送进监狱定成死罪,他的友人张元汴极力解救才释放了出来。

他到了晚年,愤怒的情绪更深了,颠狂的毛病更厉害,那些显赫人物上门,都拒不接见。他时常带了钱到酒店,招唤低贱的仆隶一道痛饮。有时拿起斧子击破自己的头,血流满面,连头骨都断裂了,按揉伤口可以发出响声。有时又用锐利的锥子戳自己的两耳,进深有一寸多,却竟然没有死。周望告诉我说:“徐文长到了晚年,做的诗文更加奇特,但没有刻印本,只编成集子收藏在家里。”我有位同年友人在越地做官,托他替我抄录,至今还没送来。我能见到的,只《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然而文长终于因为不得志于当时,遂抱恨而死。

我认为:“文长先生是因为命运一直这样不好,才得了狂疾的,狂疾没有好,就进了监狱。从古至今的文人,遭受的忧愁困苦,没有像先生这样的啊。虽然如此,胡公是旷世豪杰,世宗是英明君主,在幕府中受到特殊礼遇,这是胡公知道有先生了;奏章呈了上去,世宗非常高兴,这是君主知道有先生了。只是先生还没有显贵罢了。先生诗文崛起文坛,一扫近代杂乱、污秽的风气,百世之后,自有定论,怎么能说他没遇到时运呢?梅客生曾在寄给我的信中说:‘徐文长是我的老朋友,他的病比他本人还要奇怪,而他本人又比他的诗奇怪。’我说徐文长没有一处地方是不奇怪的。没有一处地方不是奇怪的,这就是他无处不倒霉的缘故了,真够叫人伤心啊!”

赏读

明代的官方文学,被八股文、“台阁体”以及“前后七子”的复古拟古主义搞得萎靡不振,到十六世纪中叶,李贽和徐文长以叛逆者的姿态出现,使文坛显出一派活泼生机。“公安派”继其后尘,标举“性灵说”,给文学界带来更大冲击。《徐文长传》应时而作,塑造出一位狂放不羁、运厄才畅的艺术家形象,是明代传记文学中的精品。文章以悬念开始,逐层深入铺开,捕捉了徐渭一生中可歌可泣、可惊可骇的几件大事,有叙有议,生动形象,既引人入胜,又给人以强烈的印象。文章对徐文长艺术才能的肯定,就是对“公安派”性灵说的宏扬,也是对当时社会现实的鞭挞。其行文也酣畅淋漓,敢赞敢斥,喜怒哀乐,皆自心灵。这篇传记以其本身的成功,印证了“性灵说”的可贵之处,值得人们重视和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