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暗杀者的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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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承受

陈应松

领水员王七决定将儿子送到派出所去。他不能忍受儿子成天对他的威逼。他是个失业者,单位垮了,每月领取一百元的生活费,靠卖点牙签和钥匙扣聊以度日。可儿子王京却要他拿出两千元来同人合伙做生意去。“我没有钱。”他对儿子说。“没有钱把你的房子卖了给我。”儿子说。“房子是公房,房管所的,你想怎么卖怎么卖去。”他说。他每月还得交二十七块五角钱的房租,不可能把国家的房子卖了。在被儿子逼得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他就想让派出所把儿子逮去。罪状是现成的,他可以历数儿子的桩桩件件。不久前他骑回了一辆山地车,怪模怪样的,肯定是偷的;他妈在一所纺织专科学校门口看车,说不定他与那个女人合伙作案。他还与坏女孩睡过觉,曾用啤酒瓶把一个蹬三轮车的乡下人头砸破,让人缝了十五针。领水员王七从灰尘弥漫的大街上卖牙签回来,发现他的酒不见了。这已经是常事,他的酒无论藏在什么地方,儿子都能找得出来。他看到儿子那一双杀人样充血的眼睛,酒已经跑到他的眼里去了。领水员王七放好牙签和钥匙扣架子,用冷水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垢,他满脸水珠子迎向坐在用板壁隔开的客厅旮旯里朝他鼓起眼睛的儿子,儿子木着表情准备承受他的发怒。当他一跨入客厅他就感到想发怒的不是他而是儿子。“我要钱。”儿子的酒精发作了。现在,空着肚子(那里面虚枵着一肚子的火气)的领水员王七想挑起儿子的哪根筋来,他说:“你去偷么,你再去你妈的车棚里偷一辆车来么。”这句话要担很大的风险,因为仅仅是猜测。儿子果然发炸了,他看到儿子在卫护自己的生母上面是不顾一切的,像一匹恶狗看守一户人家。“不许你说我妈。”儿子警告他。他的手指已经掸向领水员王七滚着水珠的脸上来了。儿子的牙齿是咬着的,露出铁一样的冰冷。王七只好下楼去巷口的小摊上找酒喝。他喝了二两小黄鹤楼,就那么睁着泪汪汪的眼睛在外面瞎蹿。

后来他经过派出所的时候就走了进去。派出所老是那么一副傲里傲气的样子。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民警,这个民警查过他们的户口,也在街上掀过他们的地摊。他对这个表情漠然公事公办的民警说:“你们把我那儿子抓进来吧。”民警说:“我凭什么抓你儿子呢?我无缘无故地抓人,不怕我的饭碗丢掉?”他说:“你们把他抓进来。我放心不下,他总有一天要在家里把我干掉的。”民警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一笑就显出了他们的可亲可爱。民警把王七推出了办公室,在他水手出身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最后说:“喝点茶醒醒酒。”

王七现在想的就是只有靠儿子犯事了,儿子最好是参与吸毒贩毒,拐卖妇女,这样抓去就可以枪毙,省得出来了还是牵连我,折磨我。他盼儿子犯罪,犯大罪,死罪。

为了躲避儿子的威逼,王七见天变换他摆摊的地方。他长期腹泻,摆摊的地点得找准有厕所的地方。中午吃一份盒饭。还得时常跟城管人员打游击。这天他在江汉路的一座天桥上还是被儿子撞上了。

“把钱给我。”儿子说。

“我没钱,你把我的皮剐了。”他说。他抱着患有关节炎的双腿,埋着头,用后脑勺对着在外游尸舞荡的儿子。

“你要我走死路啊。”儿子说。

围观的人很多,大家纷纷质问他的儿子:为啥找这老头要钱。

“我是他儿子。”儿子王京说。

“他不是我儿子,他哪是我儿子啊!”王七说。

后来他的儿子大骂了几声,把他摊上的两包牙签踩散了,踢到天桥下去,牙签雨一般地落满一些汽车的顶盖,然后儿子扬长而去。

王七捡着那些散失的牙签,在许多人默默的投注下流下了眼泪,口里喃喃地说:“他哪是我儿子啊。”

二十年前王七迷上了一位寡妇,每当上岸,他把辛苦赚来的钱就投给了那位女仓库保管员,在堆放着蛏干、墨鱼和榨菜的十七码头仓库里,他忘记了王京母子,后来他抛弃了自己的妻子,王京判给了他。原以为寡妇会同他结婚的,有一次他从船上回来,寡妇连个招呼也没打就远嫁南京了,使他人财两空。王京从小就穿梭于生父与生母的两地,深深受他母亲的影响,对抛弃妻儿的父亲怀有仇恨,每当要生活费的时候都是恶狠狠地让王七不是滋味。王七深深后悔于二十年前的那次迷失,对儿子百依百顺,以求赎回自己的罪孽,但是儿子并不领情。每次儿子要钱的时候都是说:“王七,给钱。”四个字,这四个字像一把铁锚上的四只爪,深深地抓着他的心,抓得他一次次流血。

儿子大了,是得给他留笔钱了。领水员王七看着越来越强壮的儿子这么想。儿子长得越来越像他,那耳朵,那短粗的中指和那说话先吭喉咙的习惯。他想做父亲的不能给儿子一笔钱是多么无能。

这天他去过去的单位领取生活费,在经过航管站的时候碰见了老杨。老杨过去与他是一条船上的,大管轮,现在成了吃穿不愁的国家干部,正在他那把藤椅上耸着身子。看到老杨向他招手,就走了进去。

老杨拿着一本手册翻看上面登记的船舶,对王七说:“怎么混哪?”

王七说:“卖牙签。”

老杨说:“有个船正好要个领水,你去不去?五百块钱一个月,供吃供喝。”

王七有些傻眼了,他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这么高兴的事了,他不敢相信这话是真的,浑身松弛的筋骨突然绷紧起来。

“我去。”他说。

“先不要说去,明天早上去船上谈。船是四川的船,不太好,伙计,吃水浅,好像舷干有点偏,是个个体户承包的。”

“管他是谁的船,我去。”他说。

“领水是次要的,他们是外地的船,怕到汉口挨宰,就……”

“嗯,我知道,他们想雇用个联络员。”

“这钱是他们变法子送给我的。”

“老杨,每月我给你分一半。”

“哈哈,”老杨笑着说,“王七,我不要,不敢要。我只是想,你是多么好的领水员啊,你不能老是卖牙签吧。这世道太不公平了。”

领水员王七离开老杨,他真是兴奋,兴奋极了,他看人,看街,看装饰得像婊子一样的一些娱乐场所,今天怎么看怎么顺眼,没有了往日灰蒙蒙、乱哄哄的感觉。

他回去就打水找肥皂刮胡子,他好久没有刮胡子了,满脸的毛茬像个捡破烂的老头。他对着儿子经常用的小镜子看着渐渐变干净的脸,刮出青皮的地方又出现了往日一个领水员的自信和聪明。他从柜子里翻出一套领水员的衣服,旧的,发皱。他把它穿在身上。后来又脱了叠好,放在枕头下,睡觉的时候把它压平整些。

儿子踢打着门回到家里他就对他说:“明天我要上船了。”这话说早了一点,但是他看到了儿子始终向他垮下的脸在慢慢收缩,嘴唇动了动。他在儿子所希望的路上奋力奔着。

他躺在被窝里,想,能工作是多么好的事啊。他想,我一定要为儿子挣一笔钱。我就是给他挣二十万,他也不会给我笑脸的,可儿子还是儿子。

浮吊还在晨雾里高昂着头,船坞上到处都是泛出铁锈的露水。长桥般的卷扬机越过砂堆,撂在寂静里。领水员王七踩着那些渗出积水的粗砂,他按照老杨的吩咐往栈桥上走去,那儿停泊着两艘拖轮和几只驳船。看到那些船,无论陌生的也好,熟悉的也好,都给他一股亲切感。堆放着各种缆绳、锚链和绞车的船头、简易的桌子椅子、帆布顶篷、用铁链绑着的废轮胎、船尾吊水的桶,都带着一股船工生活的气息扑面而来。舷边飘浮着一些汽油和废弃的塑料泡沫,几只黑喙的江鸥在船尾忽上忽下地觅食。

王七从被船撞得瘪七歪八的趸船缆柱上跳进一条拖轮里,他发现这是一条岳阳港的船,而不是四川的船。船上的人告诉王七,他要找的四川船昨夜凌晨三点卸完砂就走了,去抬船路煤码头装煤去了。

“说好了的。”他说。

“这儿的停泊费太贵,哪个都不敢多呆一个小时。”船上的人说。

“那压船呢?”他问。

“谁的船压了该谁倒霉,”那个人指着后面几艘驳船上的砂山说,“都压了两天,请吃、买烟的钱都花了一两千了。”

“也是个人承包吧?”

“不是个人承包他们就不会压了。”

“你们有油水。”

“一屁股债。”

“你们不要说是个人承包。”

“他们早就知道了。”

王七沿着跳板往下走,他的步子有点沉重,悒郁的心情重又回来了。他踩着咯吱作响的砂砾,爬上岸,回过头看着那些与他没有任何关系的拖轮、驳船的侧影。回家去吗?那会受到儿子的耻笑。他决定干脆乘车去抬船路找那个四川的船队。

好久都没有这么乘车、倒车了。倒了三次车,花了两个多小时才一头灰一头汗地来到抬船路。上了荒堤,那里离煤码头还有四里地。肚腹一阵坠意,他忙跑下堤坡到一个树林子里蹲了一会,提起裤子又上堤往江边走。这已经是乡野了,满眼的黄花绿草美三月,领水员王七心境又有了些船工的闲适与满足,人是很容易满足的,只要有买米买面的钱,有活做。当他向码头和船舶走去的时候,他的心情就是平衡的。四里地有些远,他好久没这么走了,每天在街头都是提心吊胆地防着城管来掀掉他的摊子,心脏一蹦老高,无缘无故的。三月天有了些热力,走着走着手上就提了些脱下的衣物。

抬船路从煤码头到砂码头,一个大半圆湾,怀抱着许许多多的船只,到处是机械、货物和人。王七沿着江边走,他都没能看到老杨所说的四川船队。他满怀的希望眼看就瘪下去了。自从失业,他就觉得幸运的事是不会轻易落到自己头上的,自己是个霉人,额头凹陷,发暗,双颊瘦削,连走路都提不起劲了,害过关节炎的双腿老是发疼,肛门松弛,老是关不住秽物。煤码头流着黑水,他去问开浮吊的师傅,师傅指给他岸上一栋二层破楼,说,那儿知道。

那儿有几个煤炭办事处,挂着许多白底黑字的牌子,院子里就像一个破产的小工厂,堆砌着废旧的翻斗车、绞车、小型镗床。他一个一个房间去打听有没有四川船给他们运煤,结果他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个名堂来。他想起打电话,给人家递了几只烟,就拨通了老杨的电话。老杨在电话里告诉他,人家的船去冷库码头加油后回到砂码头等了他一个上午,估计下午可能到抬船路煤码头。“你也是太急了。”老杨说。我是有点急。王七放下电话出了那个破楼,在肮脏的码头上找了块石头坐下来,瞧着江面。船只来来去去,都在被阳光照得胀眼的水波上引吭高歌,拉响沉重的汽笛。

王七行在煤码头上,一支接一支抽烟,嘴里发苦,肚里发嘈,他沿江堤而上,找了个棚户小吃店吃了盘炒粉,又找了个臭气熏天的厕所蹲了半天,钻出来望下游,还是没见四川的船影子。

王七在码头上苦苦等待,挖石子,踩锚链,在浮船坞的起吊架下穿来穿去,后来又到一个竹木码头看人用竹篾扎木排。那些放排的人是汉江水佬,说天沔话,裤子扎在髂骨上面,穿得单飕飕的,一个也不怕江水的冰骨。王七坐在水边的竹排上面,用一支小竹棍在木头的青苔上面刻着老杨的名字,儿子的名字,前妻的名字,寡妇情人的名字。有时候抬起头来哭笑不得地用自嘲的口吻骂一声“婊子养的”,“个板妈”。他跟扎排的人不说话,坐足了,起身来,拍拍屁股,准备开溜。倒是一个扎排人先问起来,他盯着王七的衣服,那是一套船员服。“坐哪。”那人说。“掉船了。”他说。这话显得很富丽,他把眉头扬得高高的就离开了竹木码头。穿过一排搁在石头上的楠竹架子,他有些失意,有些凄惶,想就此去车站乘车回市区去。天已经晚了,再不走就没车可坐了,在这儿他连睡觉都会成问题。正在他伤心的时候他无意间看到有一个船队从对岸斜插过来。它们走的是对岸,所以王七没有注意它。现在,他越来越感觉那就是他要寻的船队了。那肯定是一支私人承包的船队,船体没有油漆了。暗红色的铁锈就像血痂一样布满全身,舷干凹凹凸凸。承包者是不会保养船只的,他们就像榨筒,要把国家榨干为止。

他看清了船号,是四川奉节的。那参差的烟囱、灯桅、一个个坐在船尾的艄楼,冒出的黑烟拖曳着尾鬃似的形状,驾驶台黑洞洞的窗口,都在向他暗示着一种亲切感。他木楞楞地靠在一架皮带机的铁支架上,透过一些缝隙看船靠头。那时候太阳反射在舷窗的玻璃上,领水员王七摸着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踏上了木跳板。一些人正在清理马尼拉白棕缆,在跳头的一个年轻小伙子弯着腰洗抛缆的铅锤。这样很快他就见到了老板和船长。“没有问题。”他记得当时老是回答这句话,以显得信心十足又不为难别人。当即老板就给他开了两百块钱并安排人给他炒下酒菜。

喝酒的时候老板就露出了他的本相,他长得像个贪官,两只耳朵都陷进肉里去了。

“我们以为你到虹桥门口嫖婊子去了呢。”姓严的老板说。

“我没有。”王七说,他发现严老板非常和蔼,也很大派。

严老板跟他碰酒,把他当人,对他说,生意好了你也算一股。

“我不要那一股,我只尽我的力量为你把水领好就行了。”

“领好了我一定替你找个绝不超过十八岁的小妞,来陪你十天十夜。”

说得大家都笑了,王七的脸都有些红了,那是喝酒喝红的。他想,驾船的兄弟们真是好,前天的这个时候他才收摊背着东西疲惫不堪地在小巷里走呢。

第二天傍晚煤装好了,目的港是长江边一个叫蕲州的地方。领水员王七坐上了久违的驾驶台,握到了那些光滑的木质舵盘。

过了杨泗庙江面,他要值班的大副把舵,让船头对准大桥的武昌桥头堡,使左舵,稍抱红灯。他对大副和两个见习水手说,如遇南风,必须紧扣红浮下驶;若是偏北风,因流压与风压互相抵消,可以适当分心下驶。

王七想回家去拿点换洗的衣服,他找了一个熟悉的码头,靠了船就噔噔噔地往家里跑去。

儿子不在家,他在柜子里拿了几件衣服收进一个帆布提包里,把老板给他的两百元钱压在抽屉桌上的杯子下,又匆匆地上船了。

王七是第一次驾船从长江二桥下通过,这是晚上,桥上灯光如炽,粗大的斜拉索有力地延伸向桥头堡两边,像两把巨大的伞。船走在桥下犹如走在深深的峡谷里。

五七拿不顺这个舵,当船过了谌家矶之后,一切平静下来,他就发现这个拖轮像犟着缰的脾气暗坏的公牛。船上到处都是懒洋洋的水手。他们无聊地错着牙齿,在几条用领水缆、操纵缆和交叉缆连接起来的船上荡来荡去。接着他发现这个船队的所有船工与严老板都有一股对立情绪,他们就像这条拖轮和水的关系一样。

船到葛店,严老板就要他把舵交了,把他领到最前一条驳船的船头,他们坐在尖舱盖上。严老板给他点上烟,真诚地对他说:“王领水,一切都拜托你了。每到一地,他们就给我停下来,撒手不管,船上的货不得出去,他们就找我加工资,不加工资不开船,说船坏了。”严老板租了船,也租了船上的原班人马。“这些人也没有任务了,任务是我一年给他们单位交钱。我还得给他们发工资。”严老板告诉王七说,他每月要交承包费一万两千元,修理费、油费都是他的,如果只要进港出港正常,一月赚大几千块钱没问题。他希望王七给他帮一手。话谈得很深了,王七看到这个戴着大金戒指的肥老板活着也不易,他该担多大风险,该要装多少事,操多少心。被一个人信任也是一种幸福,领水员王七现在明白自己的身份了,就像老杨说的,他不是要领水人,要的是个打杂的,能为他进出港提供方便的人,在船上,他要的是一个懂航行的工贼——说穿了就是如此。“我会感谢你的,我是个讲感情的人,我说了你算一股。五百块钱不叫工资,叫零花钱。这话你可以给老杨说,报关签簿都要经过他的,我不算话我的船永远扣在武汉港了。”严老板说。

严老板吃稀饭,他患有胃病(这么胖的人还有胃病!),于是王七也只好跟着他吃稀饭。还有船长、轮机长。大家喝酒,吃稀饭,也不觉得饿。船长轮机长对王七很好,把船上最好的地方让给了他睡,给他夹菜,给他做腌蒜子,可王七知道,他不能与他们同流合污,他是老板请来的人。为了给儿子挣一些钱,他毫无条件地将为老板卖命。事实上,他是站在船长、轮机长的对立面上。

到了蕲州,事情就来了。收煤的单位不想要这几船煤了,他们说没有五千大卡,煤质太差,船就这么压着了。严老板要王七去报关,并给了他五百元,说请他们吃一顿,买点烟。王七拿着五张一百的,想这该要卖多少牙签。他只花了四块钱买了包白沙的烟,去报关的港航站里,王七的一口武汉腔很让那些乡巴佬港监人员尊敬,他搬出武汉的老杨,大家都知道,他说老杨跟他是屙尿和泥巴的朋友,于是章就盖了。

王七回船去的路上想着怎么处置这五百块钱。他可以说全买烟送人了,请吃了。但是他看到焦头烂额的严老板他就老老实实地把五百块钱拿出来了,他买的那包昂贵的白沙烟还剩一半,他自己认了,提都没给严老板提这件事。

装煤的船就那么无声无息地停在蕲州古老的石阶码头上。领水员王七几次陪着严老板去给武汉抬船路煤码头的煤主打电话都未得到明确答复,也未见他们派人来。“你再等三天,你就可以将它卖了。”王七对严老板说。他的主意使严老板又惊奇又佩服。他说要打官司上武汉的海事法庭,你怕啥,有我和老杨呢。压你一天的船赔你一天的巨款。王七看见这个霉里霉气的中年人用怀疑的眼光瞧着他。“我不会坏你的事的。”王七说。

王七依然穿着他卖牙签时的球鞋,他不离严老板左右,到各单位打听买主,他的脚都起泡了。他和老板吃着稀饭,而船上的人都袖着手在煤堆上玩扑克,谈女人,谈鬼怪。

喝了几杯酒王七决定跟船长谈谈了,他在喝酒时给船长又是递烟又是夹菜,他想能跟船长倾心说话了。他对船长说应该大伙出力把煤掀出去,这样工资奖金才有保障。船长是个脸色蜡黄而说话翻呛的人,他说:“我管哪个小舅子的事,我还怕他小舅子不给我工资?”“听说你是老党员哪。”王七说。“这船上党员多得很,我是党支部书记。现在是执政党帮在野党做工,严老板是啥子嘛,他小舅子是个无业游民,他能给我们多少钱嘛。”

王七哑口无言了。但是王七却感谢他严老板,是他看得起他,让他重拾领水的活计,给他开工资,又躲避了儿子在家的纠缠,挣钱,给儿子,他没像这位党员船长想这么多,他是个可怜的失业者,他的单位让那些胡吃海喝不懂得经营的人搞垮了,儿子也没有工作却会花钱,他现在没有什么牢骚可发的,他真希望能给严老板帮一把将船盘活,到时老板给他一笔,儿子将不再摔东摔西,对他骂骂咧咧。

作为一个领水员,他在这条船上得不到那些同行的尊重了,不是他们给他让路敬烟,而是他见人就抽出烟来献上并且点燃。但是,他不想在严老板面前说这些船工们的坏话,那样会激怒严老板而把事情弄糟的,从感情上说,他与船工贴近,在水上吃饭是一门辛苦的营生啊,睡不好觉,跑一趟长水要掉一截膘,远离老婆孩子,就跟坐牢贩牛差不多,不容易啊。王七总是能理解别人。加之水上运输不景气,谁的心里都不会很快活。

晚上腹泻的王七起来到船尾解大溲时,他看见月光里有几个人影正在煤堆上铲煤,他们把煤一筐筐背进了底舱。王七蹑手蹑脚地下楼,又憋着声大便,不想惊动他们。他告诫自己不要管这种事,“这煤不是你的,严老板也与你没什么关系。”他对自己说。月光下那一个个泛蓝的影子像些爬上船的水怪,寂然不动的一堆船舶犹如一座荒芜的山坡,在水边被浪花撞出轻轻的钝响。

两天以后,煤炭贱价处理完了,王七惊异于煤主将这些含硫量太高的煤拱手相让给严老板,对此严老板缄口不语,总是吞吞吐吐,他是到后来才知道这笔横财多少与他王七的出现有关。

船工们在黎明到来的时候冲洗着舱室和甲板,拖轮上的人整理着嵌丝(钢缆),给绞车注黄油。不知怎么,领水员王七有点惴惴不安,他看到的船长、大副、轮机长、大管轮的脸都对他带着某种阴谋和嘲笑,他们看着王七弓身拿着长嘴机油壶在驾驶室两边往舵嵌丝的滑动处上油。无一人想帮他一把,在关舱门的时候发出巨大的响声。吃了早餐,许多人都钻进机舱里,进进出出满手的油污。领水员王七在驾驶台填写好这几天的《航行日志》,去扳车钟的时候,没有任何回铃。严老板脸上的肉像几只田鸡蹦跳着跑进来告诉王七,说推进器坏了,要大修。“这个月我得亏本了,亏血本!”严老板跺着脚。王七知道大修的含义,十天半月才叫小修呢,那我王七的工资……他跑进下面的机舱,那儿的舱板揭开了几块。在后舱加油工们的住处,所有的床都揎了,所有的舱板都竖了起来,露出积着油污水的船底,龙骨、船员们丢弃的破手套、拖鞋和酒瓶。这场景就像遭了劫匪一样,看来机器真坏了?他不相信。

船是准备去浠水的下巴河装粗砂的,在那儿已经用电话定好了。

领水员王七拿出他舍不得抽的半包白沙全撒给了在那儿翻舱倒柜的船工,他对严老板说:“你拿几包好烟来。”他有点火了,他看见这个老板的吝啬可能会坏事,于是他没好气地就把老板赶上了岸,让他去买烟。“为你做事呐!”王七心想。

严老板买来了一条红塔山烟,王七对他说:“你给两盒我。”还有八盒,他喊过船长,全给了他,让他去分发。“修修吧,”王七说,“到下巴河了再说。”脸色枯黄的船长摇着他一双发红的手掌对王七说,他也不懂机舱。坏了就是坏了,格老子神仙都没办法。

王七让两个水手去岸上打桩、下锚。在软泥里他们用榔头敲打铁桩,嘿嘿地叫着,那是些幸灾乐祸的声音。

“我去黄石给你叫个人来,”王七暗中对严老板说,“我的朋友,顶呱呱的轮机长,他来一看就知道坏没坏。不过不能让他暴露身份,也不能说是我们请来的,是他撞上的。”严老板握着领水员王七的手,把他给他的那五百块钱又一次放到他手里,对他说:“不知打点够不够?”“不见鬼子不挂弦,”王七说,“他来了,走时再看着办,驾船的都是义气当先。”

王七拍打着手穿好他一身领水服,说上岸找朋友搓麻将,来到街上见后面没有船上的人就去了车站,急速跳上一辆个体户的破客车,赶往黄石港。

领水员王七在满是炼钢气味和烧水泥气味的工业城市黄石寻找着他的老同事、一个退休的轮机长张玉堂。张玉堂也没闲着,在一个汽车修理店帮忙。老朋友来找他,自然是二话不说就应允了。他们赶回蕲州,王七让老张先在旅社登了个记,然后带他去码头,远远地指给他看哪一条船是四川船,自己先下河去,吩咐一个小时后老张再去。

老张就这么作为当地蕲州王七的旧友踏上这条川船。这已经是下午了,王七喑哑着喉咙接待了老张,并领着他去拜会严老板、船长和轮机长。“帮你们看看兴许他有点办法。”王七对他们说。他装着悠哉游哉的样子,其实他奔波了整整一天。

接下来的情形就十分简单了,老张在他们说的一大堆有问题的机器上摆弄了几下,机器就隆隆地响了,推进器也恢复正常了。在轰响中老张故意当着那些脸上露出愠怒和尴尬的有证船员们(船干)对王七说:“走哇,他们让我喊你去打几盘麻将。”王七对他说:“船修好了,我们要走了。”

王七把老张送上了坡,他没让严老板出面,上坡后在拐角处将四百块钱塞进了张玉堂的荷包。张玉堂死活不要,王七使劲摁着他说:“别让人见了,把西洋景戳穿了,老伙计,谢谢你。”

船队在一种沉闷的气氛中离开了蕲州码头,王七一一清点着需要去下巴河报关签证的航行证书、船舶证书和航行日志。他看见在他将填写日志的一页空白处,有人用歪歪扭扭的字写下了一句污秽的骂语:我日你妈的×。拿舵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大副,正聚精会神地望着江中那两座长满荒草的古航行信号塔。王七用有些发抖的手悄悄把那页纸撕掉,揉成一团塞进自己的裤兜。

回到武汉卸砂的这一趟,差一点彻底改变了儿子王京的生活。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船停汉口兰陵路砂码头,严老板把报关签证和与砂码头交涉之事全委托给王七之后,就泡进了“璇宫”跳舞和玩女人。王七在船上得到的冷遇换来了三百块钱作为红包。严老板塞给他是那么匆匆忙忙,他的浑身洒着恶心的香水,领带勒紧厚厚的脖子,从到处都是粗砂的卷扬机的地方踏上了汉口的码头,王七有些促狭地想,如果让他的船继续在蕲州停个十天半月,他就不会这样像个嫖客那么得意了。

他把三百块钱悉数交给了儿子,没有得到一声感谢。他的上腹部老是感到不适、发胀,一天腹泻五六次,他想去近在咫尺的市二医院看看,好几次经过那儿都没敢进去,他怕花钱。他对儿子说:“你搞个店铺吧,卖点副食,不要跟人合伙做生意了。”儿子瞥瞥他的那三百块钱,没有搭理他。

王七在船上睡,他帮严老板守着点。这一天晚上他的游手好闲的儿子在三民路一家牌机房里因手气不好一下子输掉了父亲给他的那三百块钱,走出来他在铜人像的基座旁边看到了围着一群人,他想机会来了,可以冲冲霉气。他拨开人群,把两个因争地盘卖臭干子的沔阳佬各扇了几个耳光,说:“我是派出所的。”

船形的新客运码头的大屏幕上正在播放一场精彩的足球赛,许多候船的人和市民都站在那儿伸着鸡脖子观看。王京还想着牌机上的遗憾,屏幕时常变成了扑克,他看了一会儿没看出兴趣,就想上父亲领水的那条船瞧瞧,说不定能混到点吃的。

王京的上船使领水员王七很高兴,他向大家介绍这是他的儿子。在那些瘦小的四川船工面前,他的儿子就像一个打手,王七发现那些人都有点畏缩,打过招呼就关门了。“噢!”他想,“他们以为我是带儿子来示威的。”他又想,“这也好,让那些鬼头鬼脑的家伙们敛点气,别再给严老板添乱了,不然我就无法给儿子挣钱了。”

王七让儿子坐着,他去厨房给儿子下面条。这时候,趸船上传来了“有人投水”的呼喊声,儿子王京正处于对突发事件很容易激动的年龄,他长着满脸的痘子,连脖子上都是,听见喊声,骚痘立马充血,大步跨出舱室,向甲板上跑去。

趸船旁的江水里到处是灯影澹澹,波光粼粼,水色泛着红光,浮吊的影子岔七岔八地切割在水面上。王京一眼就瞧见了水中时沉时浮的一个人,他是在趸船上的两个老头的指引下发现的。老头们干着急。江水开始涨了,但流速不大,否则的话溺水者就会马上被吸进船头去,永远浮不起来了。在有些船上的舱门开始打开并走出人来的当儿,王京连想也没想就脱掉皮鞋(这可是要命的东西)跳进了多少有点寒气的水里。领水员的儿子从小就有一身好水性,在一九九三年那次记忆犹新的“武汉横渡长江节”里,他轻轻松松地就拿到了一块奖牌,为他所在的江汉区争了一光,把那些街道办事处的婆婆妈妈们喜得不行。王京三把两下就在水底抓住了寻短见的人,他将那人抱着托出水面的时候就感觉到是个女的,那软鼓鼓的胸脯和缠得他满颈子的头发使他更来了劲。

不仅是个女的,还是个漂亮的女性。也是的,这年头总是一些年轻的女性想不开,不知怎样把她们弄烦了,多好的改革开放的形势,共产主义还没看到呢,咋就不想活了。王京在几个人的帮助下给那女的倒肚里的水。女孩活过来了,王京和一个船妇把她架到趸船上,船妇找来了衣裳给女孩换。王京到他父亲的川船上,那些船工对这位罗盛教式的救水英雄刮目相看,也不对他畏而远之了,而是找来一些有点霉酸味的毛衣秋裤让他换上,称赞他格老子真是了不起喔。领水员王七激动得有些晕晕乎乎,一改对儿子的暗暗诅咒的态度,他看到了儿子身上的那股优良的素质,是从自己这儿遗传过去的,还未有彻底泯灭,现在突然爆燃了耀眼的火花。他双手捧着已经烹干了的肉丝面递到儿子手里。他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盯着儿子看的,他发现儿子脸上那些随时都要惹出事端的凶险的骚痘子此刻都是那么好看,美不胜收。“吃呀,吃呀。”他说。儿子没吃,他把面端走了,端上趸船,给那位被救起来的女孩去吃。

儿子这一次给领水员王七挣了脸面,他的腹泻都似乎好多了。第二天的《武汉晚报》上就在头版登出了百十来字的这位“见义勇为好青年”的文章。王七见到后又去码头的一个报摊买回了所有当天的晚报,在船上见人就发。与晚报同时出现在王京所在居委会的是被救者的父亲和哥哥,拿着大红的感谢信,一条街上的人都知道了王京的义举。居委会那位主任太婆一时兴奋,决定拿出她们租借麻将和桌子的收入三百元来奖励王京。并向王京检讨说过去关心太少了,下一次有招工的,第一个让你去。接着是第三天下午街道办事处的主任们、团委书记们拿来五百元奖励他,团委书记还给他拿来了团费证、团徽及“新长征突击手”称号的证书和奖状,作为突击入团和命名。而且王京还在武汉电视台黄金时间的“都市写真”节目里露了一把,回答记者时结结巴巴的武汉腔事后让王京和他的狐朋狗友们笑得气绝。

这些都是后话。

还是要说到当天晚上王京送那位女孩回家去的情景。女孩叫王慧,真是有缘,她碰上了一个救她的家门,而且还比她小一岁。王京抱着王慧湿漉漉的衣服一刻不离地跟她乘车来到唐家墩一个干休所的大院里,她一个人住着她母亲单位两室一厅的房子,房子虽然老气(客厅和厕所逼仄),但这跟王京父子狭小幽暗的公房比已经是住在天堂了。王慧的父母退休前都是市里的局级大官,她现在在东湖新技术开发区一个叫“威他”的公司里担任总经理助理的工作,这个公司经营美国磁盘、日本色带及CAD现代办公设备,总经理是毕业于华中理工大学的博士生,据王慧说,长得很帅,她等了他三年跟珠海的妻子离婚未果,谢绝了许多上门提亲的男人,但是她毫无遗憾,并不追逼这位年轻下海的博士老总。公司是某局的一个下属单位,副总是一个来自鄂州的五十来岁的中学校长老头子,他串通了公司的几个年轻人企图把博士老总赶走,并且经常使用下作的手段使这位博士和对他忠心耿耿的王慧不舒服。有一次王慧收到一个Call,留言是“楼上老总速找你”,王慧来到老总的办公室,老总告诉她他并没有Call她。一个月前这位博士老总突然被两个穿制服的人带走了,说是有走私嫌疑。王慧动用了父母的诸多老关系才将他放了出来,但老总的位置已经易主,是那位五十多岁的校长老头。博士生想东山再起,自办公司,依然在东湖新技术开发区。对于王慧来说,为他办执照易如反掌,她母亲就是从工商系统退下来的,但是王慧却要他回到珠海他妻子身边去先休生养息。王慧对他说,一个男人在遭受挫折后想到的是妻子和孩子,而不是情人;顺利的时候他的心属于情人,困难的时候他的心属于家庭。博士没有客套,果真就走了,王慧以为他不会走掉的,她的好心把自己送入绝望的境地。她怀着他两个月的孩子,没有告诉他。博士走后她终日酗酒,自动离职了。在恍恍惚惚的状态下她想一死了之。她选择投水是这么想的,如果没有人救就证明这世界没有关心她命运的人了,她就会走得干净彻底,从此永远在年迈的父母眼里消失;如果碰上有人救,就证明这世界上还有好人,她就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再继续活下去。这多少有点浪漫的自杀,碰上了一个失业的领水员的儿子,一个工人的后代活该她有福。

王京走进王慧的宿舍他首先闻到的是一股浓浓的烟味,这就像一个男人的家,桌上的大海螺烟缸里塞满了烟头,桌下是各式酒瓶,廉价的小黄鹤楼、孔府宴、啤酒瓶。这使王京感到惊讶,在他所接触到的女性当中,无论是轻浮的还是老实的,她们的居所和她们身上都会散发出一种香水的香气,连婊子和吸毒的女人都总是把自己弄得香喷喷的,那种气味使男人想入非非,怦然心动。这是一个生活质量不高的女孩,跟他这种男人差不多了。王京想去打开窗子但被王慧拦住了。但是当王慧换好了自己的衣服从卧室出来时,王京看到的是一个光彩照人的女孩,漂亮、高贵、姿态优雅,就像个模特儿。他现在看到了桌上也有女孩们生活的痕迹:梳子、首饰、山楂片、口香糖、鱼皮花生等一堆零食。最让他陌生、惊异的是那些书,那一柜一柜的书。在他的朋友当中,从来没见过哪个女孩有这么多书,男人也没有。王京毕恭毕敬地坐在那里,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像个小弟弟,与他跳水救人的英雄形象和在铜人像下掴乡下人耳光的匪态判若两人。王慧让他抽烟,给他泡茶,对他说她不会再寻短见了。英雄王京不能有丝毫的懈怠,生怕她再有个三长两短,他让这位有些虚弱的姑娘睡下,硬是眼皮都没眨一下在她的床前守了整整一夜,直到凌晨她的家人来敲门。

王京的手里现在已有千把块钱了,他的父亲王七执意要他搞一个副食店铺。王京倒是答应了父亲不再跟人合伙做生意,自从救王慧认识王慧后,他不想远走了。他在王慧这种干部家庭的知识女性身上,找到了自己生活的新起点,他发现了另一种完全不同于他们的生活,一个新的天地。但是要搞个店铺怎么算都得两、三千,领水员王七只好把希望寄托在严老板身上,到时因他的功劳真如严说的算一股,作为生意合伙人,那就不是每月五百块钱的工资了。儿子的抢救落水女青年给他一种鼓舞,他认为在水上,他和儿子都可以得到好运。

在黄石港卸煤需要等裆,在排成队的一条一条煤船靠裆挪船中,要瞅准时机跟上,以防有船加塞。但是那些四川船工三请四催都不动,挪船时要死不活,他们竟然以雷打不动的政治学习为名抗拒严老板的指令。他们可真是一回事,全部集中在前舱会议室里人手一册在学“邓选”第二卷。“不学习不晓得形势,”他们说,“邓大人是我们四川人,老乡都不学哪个学嘛?”“你们学还不是白学的,船不能挪动呀!”严老板板着脸说。船长笑着对严老板说:“你这话要是在二十年前,判你个十年八年。”严老板说:“我这话符合邓大人的白猫黑猫论,发展是硬道理。”

又得要谈条件了,这样的时候就得多少答应点他们的条件,否则严老板一个人拉不动船。条件是报销每人一本的“邓选”,政治学习按他们以往的规矩,得每人补助二十元。算起来一千保不住砣。严老板私下问王七怎么办,王七说什么好呢,他感觉到菜越来越咸,稀饭越来越稀。当他放下舵交班后去几条驳船上串门,想主动和他们缓和关系,但是那些人总是马上收掉扑克或麻将,看都不让他看。傍晚大家在船头扎堆,一旦他去,那些人就散开了,口里还啐着江水。

他不想得罪那些船工同行,他只想凭自己为严老板鞍前马后的献力,来得到那份本该得到的劳动成果。在严老板舌战群儒的关口,他让船上的人看到他是个局外人,先去了下巴河帮他装砂打前站,等于溜了。这让严老板也很高兴,在下巴河打前站是辛苦烦人的事,烦就烦在小镇旅社与挖砂船相距八九里地,一趟一趟的来回全靠走路,而且没路,都在干涸的河滩的沙丘上,往常全靠严老板一双八字脚自己跑。领水员王七很自在,他觉得这是一种解脱。“我现在的身份是一个业务员,在船上却是个工贼。”在路上,揣着数量不大的差旅费和牙刷毛巾的领水员王七这么想。

在巴河小镇住下来他就往挖砂船方向走去。小河清悠,两岸是碧绿的树丛和村舍,河滩空旷,一群群野鸟时起时落,叫声惆怅。就这么高高低低地走到挖砂的地方,却没能找到负责人,船上挖砂工要他明早再来。天已经麻黑了,他没吃没喝,还得赶回巴河镇去。一急,腹泻就开始了,拉了一次又一次,肛门那儿完全失去了弹性。领水员王七在河滩荒僻的黑夜里摸索着赶路,膝关节炎症也犯了,脚下去双腿就发软发酸,他不知走出多少血泡,一瘸一拐地瞄准方向往前挪。他看见在这乡河的天空上是一些陌生高远的星星,它们闪亮着,让他伤心。夜风吹着他,吹着周围的草,发出那种低声的碰触。现在谁来杀我都可以了,我没有还手的力了。谁来杀我这个穷鬼?荷包里二三十块钱。看着在黑夜里微光下一些黑魆魆的影子,他饥饿难耐,有点发怵。报上登的抢劫犯为几块钱杀一个人,这事不是没有。领水员王七手上操着两块卵石,他后悔没带一把刀子,刀子可以壮胆。

头顶上的星星和荒无一人的河滩让他伤心。他曾是二等船长,非常硬的本本。他记得那还是二十啷当岁的时候,一九五八年,与老杨他们一起,在省航运局学习了安全航行知识、危险品装运事项、航标规范、长江避碰规则,通过考试,成为当时公司最年轻的一批有证船员,紧接着去南京航校学习了一年,一九六0年就获得了二等船长资格。这位有三十年领水经验的老船工,看得清汉水和长江的所有航道情况,对每一个滩,每一个湾都了如指掌,应付自如,但生活却越来越迷惘。我现在是无业游民的狗腿子,那家伙要是驾船,不就是睡尖舱的水手吗?给我提夜壶我还不要哩!四川的那个三等船长,平时咱们也不用眼角看的,可你现在不得不对他们低三下四。这总比在街头吃尘土卖牙签站得抻抖。这一切是怎么啦?怪谁,怪单位那些吃喝嫖赌收贿的领导,把自己弄肥了,把单位弄垮了。那些垮毬的单位不都是这种结果吗?领水员王七五十多了,想一想人生是一个阴谋,自己好像是被人故意剔出来注定要消灭的人。我们真是对社会没有作用啊。

越想越悲哀。领水员王七在深夜才摸回巴河的小旅社,不吃不洗倒头就睡了。

王京在他父亲跌跌撞撞、黑灯瞎火摸索在巴河滩的时候,正与王慧在大智路大排档里吃着宵夜。津津有味听着王慧讲她“悲惨”的爱情经历。她的经历像一部高雅的日本纯情电影或一部琼瑶小说,感人至深,王京是在他生命里第一次听到那种关于爱情忠贞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现在就在他身旁,用牙签戳着田螺边说边吮吸,她的美艳的抽烟的姿势已引起了邻桌许多男人嫉妒的注目。在王京的记忆中,男人跟女人在一起就是滚猪窝般的睡觉,然后女人要男人去武汉服装城买一套衣裳,就两不相亏了;女人用男人一样的秽词骂着男人,跟你睡觉的时候也骂骂咧咧,第二次见面就不认识你了,哪来的一次又一次的此情绵绵,死去活来。说到动情处,王慧要王京给她买包烟来。王京只好离座去给她买了包绿盒的摩尔,十块钱一包。他看见她熟练地拆开烟盒,用纤细的手指抠出一根,点燃,吸一口徐徐吐出烟雾,说:“我好久都没有给人谈这些了,有时候,竟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人生多么孤独和无聊啊。”她又说:“每天你多Call我,好吗?你愿意陪我吗?”她还说:“这条命本来不值得活了,你又把它拣回到这个世界上。”王京说:“我来陪你。我把你拣回来,我会让你活得很好的。”王京用十二分的真诚说。两人手牵手离开大排档,王京叫了一辆的士,将王慧送回唐家墩。他在王慧那儿洗澡,然后就睡在王慧客厅的沙发上,他没有侵略她的企图,一是因为王慧是他救起来的,二是王慧的身上似乎透出一股不可侵略的气质,有点让王京自惭形秽。

第二天,他陪着王慧去了协和医院做手术。这是在前一天晚上王慧征求他的意见后决定的。王慧什么话都跟他说了,他觉得王慧是那么信任他,把他当作数十年的朋友一样依靠,这使他产生了一种感动,一种无条件地帮助她的冲动。他劝她慎重,应该征得那位博士和家人的同意,至少要告诉他们。王慧说时间不等人,她不想为博士生下这个孩子。此事也没有必要让博士知道,也不能让家人知道。也就是说,王京不是这件事情的制造者,却是唯一的知情者。

早晨起来,王京到楼下给王慧端来了一大碗早点,给她冲了一大杯牛奶,逼着王慧全部吃下,然后乘的士去了医院。在医院里他给她挂号,交费,把她送进妇产科手术室。手术完之后搀扶着她打的回家,然后去菜市场买乌鸡给她煨汤。三天里,王京对她照顾备至,一天一只乌鸡,还为她去买卫生巾之类的物品。因手术失血脸上苍白的王慧几天又恢复了红润,而且比过去更秀美了。这些天所有的开销均来自王京,算算救这位姑娘获得的奖金加上父亲领水给他的钱,现在属于自己口袋的,不到六百元了,他每天还至少负担王慧的一包摩尔烟和两三袋瓜子、山楂片。

一天,他跟狐朋狗友在一起的时候,当听说他在那个被救的姑娘家住了几天,都夸他有本事,说应该带她出来遛遛,不能金屋藏娇。“是应该带出来让街坊瞧瞧。”王京想。他最先想到的是让罗丽瞧瞧。他曾经追求过罗丽,也跟她睡过觉,可罗丽嫌他穷,丢开他跟那些做生意的人好上了。罗丽除了风骚,并不可爱,眼圈画得像羊屎,个头也矮,跟王慧比就像臭虫比天仙;而且王慧是个知识女性,喜欢读古今中外的诗集。

有一天傍晚,他把又要吃炒田螺的王慧带进了他所居住的那条街道,选择了罗丽必须经过的一个路边排档吃炒田螺。那天王慧穿的是牛仔裤和名牌旅游鞋,上身是亚麻格子衬衣,外面罩一件式样潇洒的四荷包蓝色毛背心,估计也是国外名牌。一看就是气质高雅、打扮独特的洋派学生。他盼望的罗丽终于出现了。他看见那个把头发染成黄色,足蹬黑平绒胖头高跟鞋,像个骚鸭子那么走路的罗丽先盯着他,再盯着王慧,露出了又惊又酸的粉脸。

“喂,罗丽,回来了?”他故作热情地喊。

“好口福啊,京儿子。”罗丽跟他说话,眼不离王慧。

“来吧,一起吃吧。”王京规规矩矩地说,没回敬半句邪话。

“我才不吃这脏田螺,要吃哪天请我去拿破仑火锅城,舍不舍得出血哟?京儿子!”罗丽狠毒地最后盯了他一眼就走了。那一眼王京事后回忆,有一种只有他才能理解的放荡的柔情,只有发生过床上关系的男女之间才会丢那种眼神。

王京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虽然他得多付出三十多块钱请“的”把王慧送回唐家墩。

王京手上的钱越来越少。他的母亲也同意他开个副食店铺,并答应让出纺织专科学校门房,只要把窗户拉开,请两个朋友提两桶粗砂水泥修修就是个小门面了。王京觉得那儿还不错,虽然偏僻点,但可以不出房租,到时还可以针对学生卖点书,卖点贺卡。王慧已经答应给他办执照。但他迟迟不敢去办,因为他准备进货的钱差不多用光了,且是跟王慧在一起用的。去王慧宿舍的诱惑无穷无尽,愈演愈烈,说不清那个门窗紧闭、满室烟味的房子里有什么吸引他的。他不敢动王慧,除了手牵手,连亲吻一下都没有。可是一旦回到自己那个灰尘蒙面的家,他就想王慧。这一天他经过江汉路的一家新开张的牌机房,见广告上写着的是台湾三鬼牌机,他的手就痒了,但刚准备踏进去,他就想到王慧,兜里的钱输干了,身无分文就无法找王慧了。他拿出五十元,在一家商店里给王慧买了两包摩尔、两袋正林瓜子、一盒南韩口香糖,这么安慰自己:“只当输了五百分。”他提着这些东西乘九路公共汽车到了王慧家。他把那些东西照例放到王慧的桌上,王慧刚起床,打着慵懒的哈欠对他说他吵了她的瞌睡,昨夜看书看到三点钟。她想起了什么似地对他说:“唉,王京,对了,我昨晚胃疼得厉害,你去帮我买瓶胃药来,最好是乐得胃,骑我的车去。”

她把钥匙交给他,他没喘一口气就又出门了。王慧要他买东西从来不给他钱,她总给人一种需要同情的样子,一种命运凄苦飘零的样子,可是她活得多滋润呀。王京骑着车到处去给她买药。找到一个药店,店主告诉他乐得胃是进口的,胃得乐是国产的,进口的是四十一元一瓶,国产的四块七一瓶。“她说的是乐得胃。”他说。“那就是进口的。”店主说。王京只好乖乖地掏出五张十元的票子,让对方找零。

他骑着车,手上捏着那瓶进口的乐得胃,陡然想到他的父亲,帮个体承包商领水的父亲,长期腹泻从来不看医院而他也从来不去关怀的父亲。他突然觉得有点脸红。我这么关心她是怕她再轻生投水吗?她是个第三者,她说的爱呀爱呀,最后归根到底还是跟博士上床并且怀孕,扯鸡巴蛋的爱,说爱的时候不就是盯着她的乳房和裆里,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就拍屁股溜了,让人家投水,这个骚博士她还一天到晚跟我说她怎么怎么爱他,怎么值得爱。她从来不说“你”,而只会说“我”,我怎么怎么,我怎么痛苦,我怎么伤感,我怎么命不好,只要别人关心她而她从来不关心别人,她比罗丽都不如呢。那时跟罗丽好时(甭管是真好还是假好)出外罗丽还得提醒他该穿什么衬衣,什么袜子,头发应该怎么梳梳,吃了饭还不会忘了要他擦擦嘴巴,擦不干净的地方她还亲自动手。可王慧呢,她问过他家里?问过他的心情?问过他有什么打算?“我不过是她的一个仆人,一匹随时听从使唤的狗。救命恩人?情人?那还真算不上呢?”

回到王慧那里他的胆子就大了,他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男人的委屈一把抱住了正在化妆的王慧,并去吻她。吻也很容易,他就吻了。但是她不像其他女人一吻就会倒在男人的怀里并做出万种风情。她让他吻,给他舌头。他一离开,她依然干她的事。她也让他摸,可是她说出来的话噎人,她说:“我没有激情了,曾经沧海难为水,我已经伤心透了。我是一具江中的死尸。”她吃着药,吃着正林瓜子,依然光彩照人。但王京显然多少有点失望,这是一个虚伪的、疏懒的干部子女,她口中的烟味让王京怎么想都不舒服。

腹泻加重,满肚子都不适的领水员王七这一次替严老板揽了一趟南京的货物,货物不在武汉,在黄石新下陆,装钢锭。对王七病病怏怏的样子严老板坚持说是想女人引起的,阴阳失调。王七对他说这都是四处奔波累的。严老板连连点头,说晚上他请客,落日时不由分说就神秘地把他带上坡,去了市区。

严老板花了八十元钱替王七买了件茄克,又给他买了一双五十元的水货皮鞋,然后把他引进一家饭店登记住了下来。那是一个套间,进了房,严老板要王七洗个澡,对他说:“我去叫两个人来陪你玩玩。”

王七不知道是啥意思,就一个人去洗澡。泡在浴缸里真是舒服,好久都没有像这样洗过澡了,肚腹在热水里竟没了不适的感觉,他躺在水里,竟打起盹来。一会他听见客厅里有说话的声音,男女混杂,忙揩干身子,穿上衣服出来。他看见了两个年轻的女性一左一右坐在严老板身边,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见王七洗完澡,严老板对其中一个较瘦的女孩说:“你跟我来一下。”他带着女孩进了套间。王七坐在那儿朝电视里看,但他很不自在。另一个丰满的女孩也不跟他说话,只看电视。

大约分把钟严老板就出来了,把王七拉到卫生间里说:“你进去,半个小时。”王七连忙摆手说:“不不,你这是干什么!”严老板说:“操,我买单,你只管去。我刚才检查了的,没有病。”王七说:“你么样晓得她没病?”严老板说:“脱下来我看了。”王七再推,说不行,说自己腹泻得厉害,这大年纪了,公安局捉住不好,但严老板几下推搡就塞进了套间。灯已经熄了,门也就被那个女孩关了。在微弱的光线中他看见女孩在脱衣裳,女孩要他也脱衣裳,他糊糊涂涂地就跟着她脱衣裳,然后钻进被子。领水员王七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方面的生活了,最近一次是南京的那个老相好回来邀他到江边的一个小旅社睡过一晚。老相好虽然万般恩爱但已浑身发皱,醒来的时候老相好就走了,什么话都没留下,跟当年远嫁南京的情景一样,这个熊女人!现在他身边的是一个瘦小但年轻的女性。女孩子抱着他,他也抱着女孩子,女孩子的乳房小得可怜,他于是小声问她多大了,她说十八岁。“你比我儿子还小。”领水员王七说。他使不上劲,女孩怎么引导都不行。女孩要他别着急,说还有半个小时嘛。女孩子的身上粘乎乎的,好像很久没洗澡了,摸上去就像公共汽车上的扶手。他对女孩说:“这样你有多久了?”女孩说才一年,女孩说也蛮烦人的,但是我玩惯了,其它事我都不想干。他实在提不起情绪来,肚腹又隐隐地疼,好像要蹲厕所了,就对女孩说:“穿上衣服吧,我看来不行了。”他自己先起来穿衣服,他听见女孩也在窸窸窣窣地穿衣服,心里有点憾意,恨不得把那不争气的东西绞掉,于是问女孩:“我们老板给了你多少钱?”女孩说:“两百块钱。”“也不容易啊,”王七说,“挣钱都不容易。”

他和女孩打开门出来,他真觉得不好意思,但客厅的灯是熄的,只有电视机屏幕上发出的光,看得见另一个女的正躺在严老板的怀里。严老板把王七又扯到卫生间,问王七怎么样,王七说不行,人老了,完全不行了,你找她把钱要回来吧。严老板笑他说哪有要得回来的钱,你看我的吧。

那个跟他什么也没干的女孩走了,现在严老板把那个丰满的女孩带进了套间,王七想严老板把瘪谷筛给了他,把饱谷留给自己受用。套间里马上传来女孩子的呻吟声,那声音怪刺耳的,怪让人不好受的。领水员王七就悄悄离开了饭店,回到船队他的硬板床上睡觉去了。

这个四川船队从来没有到过下江,因此通往南京的航途上全靠领水员王七了,他腹泻的次数愈来愈多,脸上的肉越来越少,买来的泻痢停毫不顶用。下江江面宽阔,浪涌无常,且有潮水。当看到南京梅子洲沉船浮标时,几天几夜的连轴转,他的手都软得差不多抓不住舵盘了。在黑夜中饱受风浪折磨的船头对着电厂的烟筒。过了江苏船厂,靠近中山码头。潮水涨得正猛,江边芦苇摇曳。南京长江大桥像一条粗大的灯链横铺江面。他觉得他不行了,似乎患了大病。但是严老板却视而不见,没有任何关切的口气,总是说他阴阳失调,说到武汉再给他找个小妞泡泡,负责把他泡得满面红光。对这些王七只好一笑置之。

第二天一早王七依然拖着病弱的身躯给严老板去报关签证,船上的那几位船干推脱完全不熟,上岸就逛中山陵莫愁湖去了。王七看着跟武汉变化一样大的南京,看着那些新矗的大楼和各种装饰华贵的商场、饭店,特别是看到那些街头走过的二十啷当岁的女孩,他就想起新下陆那一夜的女孩,在病中恍恍惚惚的他就觉得有点像了,都不是他所想像的那么神秘和遥远了。原来这世界变得这样了,两百块钱就能跟比自己儿子还小的女人睡觉,这世界变化真快啊,有钱人就是这样生活的。

在南京的街头,领水员王七想能从人山人海中找到他老相好的影子,但这是徒劳的,老相好来无影,去无踪,根本没告诉过他详细地址。他万分疲惫地报了关,又万分疲惫地回到了码头。他已经开始诅咒那个女人,给他带来过幸福,可最后又使他拆散了家,儿子无法原谅他。想到了儿子他就想到了钱,这次回去一定要看看病了,他为严老板累死累活地干,船上的人甚至用挑拨的口吻对他说过,说严老板赚的钱完全是他王七的功劳,严老板对船上船下的事啥鸡巴都不懂,只会玩女人,要不是你王七,他早亏了血本,承包款都交不了。这话一点都不假,不说别的,就说调理好严老板与船员们的关系,也是靠他王七。王七已经把自己失业的情况跟他们说了,王七说他是因为混口饭吃才来的,大家都是靠严老板发工资,因此应该互相忍让。他说到自己待业的儿子,离婚的前妻,他的处境得到了船上的理解,他拉下面子跟他们交朋友。他认为人穷就没啥脸了,那些卖“粉”的女孩她们有啥脸呢,给她钱她就“干活”,不认年龄,不认对象,如今的王七,跟婊子有多大差别呢。“我只能给严老板干,管他是什么党,谁给钱让我活下去谁是我亲娘,”他无可奈何地对船上的人说,“人要吃饭啊!”

王京花了两百块钱找王慧办了一个执照,他只有最后的两百块钱了,他想这一千多块钱去得冤枉,别人弄出的孽种,让他出钱去堕胎,这真是天大的笑话。他留下最后的两百块钱办了点正经事。王慧没有要他去请客,也没按规定去搞注册资金转账、审查住房证、租约等等乱七八糟的事情,就这么把执照交给了王京。但是,执照是空的,没有资金进货。他也不能去王慧那儿了,他几乎连乘车的钱都没有了,成天呆在他母亲那儿蹭饭吃。他等着他父亲王七回来给生活费他。

一个月之后他的父亲才回武汉,他的父亲变得形销骨立,像一副恐龙架子,摇摇晃晃地向二医院走去,最后诊断为胰腺炎。他的父亲每次化验检查都是自己去的,超声波、X光、血液透析、查尿等等。王七对父亲的病是敏感的,但是他在行动上无法一下子拐过弯来,去陪着父亲在医院里进进出出,他跟父亲没有过这样的交流。

领水员王七带着药和诊断结果去了船上找严老板。他不能继续领水了,医生要他吃药打针(还要扎一种耳针),说病情发展就得作切除手术了。他以为严老板会给他一笔钱的,至少应给个三五千块钱,多了他不敢想。除此之外,说不定还会给他一笔医药费。可是严老板没有钱给他,他想得太美了。严老板答应这个月的工资还是开给他,但是其它钱没有。

“你说过我算一股,”领水员王七说,“你赚了这么多钱。”

“算一股没错,你得干下去。这个月赚了说不定下个月亏呢?上半年赚了说不定下半年亏呢?你得把一年干到头呀。”严老板说。

“我干病了,医生让我休息。”

“你来船上就腹泻,他们还说你有乙肝呢。”

“放屁。我这病是怎么加重的你清楚。”

“你得好歹干一年呀,我到时负责说话算话。”

要不到他的钱的,钱在他的口袋里,领水员王七发现自己是那么单纯。严老板从他的金利来皮夹子里选择了四张一百元的递给王七,王七看得真真切切,是四张。

“三百工资,这一张是给你看病的。茄克钱和皮鞋钱就不提了。”

“那工资还有两百呢?”王七说。

“在新下陆的晚上,你知道。”严老板说。

“我知道什么?我干了什么?你说!”王七愤怒地说。

“我不说,你知道。”严老板说。

他说是他“请客”的,账却还是算在我王七头上,这多丑啊,这件事多丑啊,王七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他想找个出气的东西,茄克丢在家里了,只有那双老是上汗的水货皮鞋还在脚上。他当着那些看热闹的船工们脱下皮鞋,对严老板说:“这个还给你。”他飞起一脚,又飞起一脚,把皮鞋踢进了长江,然后,赤着脚踏上码头。

几天以后他去原单位领生活费,专门踅到了老杨那儿,把事情向他说了。老杨说,我都整不到他了,这家伙不再装武汉的货了。老杨告诉他一件事,说那几船煤炭换来的两万多块钱是因为他王七上船才归了严老板的。煤主是骗来的煤,煤质不好,如与接受单位打官司,给船队滞纳金,都会让王七传到老杨这儿来,于是严老板就拣了个万元户。

王七听到这内幕,更唏嘘不已。

这一次,王七给了儿子王京三百元,其余的买药和打针了。他在儿子的面前暗暗地感到羞愧,本来这次可以给五百的,但是那两百让他“潇洒”了。他没有问那些钱的去处,也没提儿子开副食店铺的事,他知道自己现在没能力为他再筹一笔钱了。墙上的那张“新长征突击手”的奖状使他憔悴、苍老的心多少有点安慰,就算在船上累死累活换来的报酬太微薄,却给儿子创造了一个做救人英雄的机会,这也算是老天有眼吧。

而英雄王京揣着父亲给他的三百块钱就急不可待地去了唐家墩。他想亲她,抚摸她(她暗示并接受的只是如此),他认为他有权力得到她,她是他救的,他为她付出的也不少了。他想向她提出谈朋友的要求。虽然她出身比他优越,文化层次比他高,但基本属于二婚(堕过胎),这么一比较,她没有拒绝的理由。

当他敲开门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男人,一个王慧让他在照片上见过的男人,博士。

“是他救了我。”王慧第一句就对博士这么说。她再对王京说:“这是……你知道。”

“你好。”王京说。

“你好。”博士说。

王京站着,他在这儿经常穿着拖鞋睡沙发,经常给王慧熬乌鸡汤,而现在他却发现这个房子没有他坐的地方,他不自在地站在门口,像个水管工,而那个西装革履的博士才是这个屋子的男主人。

王慧对王京说,博士回来了,他们已经开办了一个新的代理公司,叫威尔公司。博士是董事长、总经理,王慧是副总经理。“你到我们公司来吧,搞办公室主任。”王慧对他说。

“不了,”他说,“我的副食店已经开张了,生意还不错,我是来专程告诉你的,也是来感谢你为我办了执照。”这几句话他就可以把手里提着的一袋子双汇火腿肠、鱼皮花生和阿里山瓜子放在她的桌子上了。“我走了,你们忙,我也要去汉正街进货了。”

他双腿发虚地下楼,听见王慧在门口对他喊:“王京,有什么事就Call我噢!”

回去的路上就下起了大雨,这场雨下得昏天黑地,把许多路人隔在马路两边店铺的屋檐下,雨水击打在肮脏的街道上,溅起了层层雨雾。这场雨把路(路上的痰迹),把灰尘蒙面的路边的树木冲刷一净。好久,我们的城市才能等到这一场天赐的雨来洗濯它的污垢,真是滴水贵如油。

他打开门看到父亲把桌上的药拿走了,去了医院。而唯一的一把雨伞却还挂在墙上,他拿起雨伞,又找出父亲当年单位发的长雨衣,锁好门走进大雨中,去二医院给父亲送雨衣。

果然,他老远就见到了打完针的父亲和一群人站在二医院门口的雨棚里。父亲王七完全没有想到儿子会给他送雨具来的。当王京用雨衣撞了他的身子一下,他转过头看到过去是冤孽般的儿子,他的手哆嗦着接过雨衣,在周围那些躲雨者的羡慕下穿到身上。

儿子打着伞,他穿着过膝的雨衣,父子两个并肩走在雨中寂静的街道上,默默无言。只听得见领水员王七雨衣老化的皱褶里传来的咕吱咕吱的摩擦声。

江城的雨,还在下着,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