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太平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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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少管所虽然很森严,但有漏洞可钻。可以带东西进去。

门口那个小卖部的老板跟公胡子混熟了,告诉他一些门道。可以通过个别的年轻警察将香烟带进去。老板说,有些小警察在这郊区无聊,在我这里玩角子机,很熟。通过他们带几包烟是可以的,风险大点还可以带小瓶酒进去。这个处分过,刹不住。里面也有小卖部,但贵得吓人,一瓶老干妈十五块。带进去的烟,讲根出售,一根五块。真的看到一个年轻警察在小卖部玩角子机,公胡子就给他说帮带两包香烟进去,那小警察不置可否,铺子的老板给他丢眼色,示意将烟塞给他。公胡子就买了四包烟,放警察手边说只给我儿子两包。儿子从小在社会上混,十三四岁就学会了抽烟。

心里想着,这一生好歹给儿子留下了三十几平方的房子,也算是一笔遗产。我住狗窝睡桥洞也不要紧,儿子还小,犯点事不怪他,对我没感情也没事,总还是我儿子。我生的没给他好的教育和好生活是我无能,怪谁呢,怪自己。

荆州籍所长见了他就说好,好,太好了,正准备去找您郎嘎来的您郎嘎就来了,快筹钱把儿子送医院,等不得了,不然眼睛真要瞎的。

公胡子心里紧张,被带去看儿子,哪还是儿子?右眼肿得像包子,人却瘦得不见了形,就像是只非洲大猴子,牙齿饿得惨白,嘴上全是死皮。所长说,眼底出血水肿,角膜坏死了,要换角膜,不换就是瞎子。

“您郎嘎儿子多大?”

“你这不是有登记吗?十六了。”

“唉,还小啊,明年出去十七。还要谈女朋友的。要您郎嘎筹钱,么样这几天消失了呢?”

他不好回答。他问:“要多少钱咧?”

“一两万恐怕够了吧。”

“我哪来的这多钱?”

“您郎嘎是么搞的,这个钱都拿不出来?遭孽!那就等啰,等哪天眼科医院公益角膜移植。不过可能等个三年五年十年八年的啰。”所长笑着说。

“我瞎了你养我?”儿子这时在一旁叫起来,声音震天,一肚子愤怒,“管不管我的?”

“老子没管你,打得还少吗?”

所长哈哈笑说:“管不是打,你们家长爱得不得法。靠棍棒底下出孝子,这套老办法不灵了。孩子出事,还是教育的问题,家长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呀。”

公胡子说:“所长大领导,我承认没管好他,你也没管好他们呀。”公胡子心里颤抖着说出了一句他非得要说的话。

“你,嗬,你一个一个地跟着他们?把他们一人关一个房间?中国哪有这多的房子?”

“快把房子卖了它唦!”儿子声嘶力竭地喊。

儿子怒号的唾沫向他喷来。他没有擦。他后来走了。他对所长说:“看来,我是彻底的失败了……”

郊区的公汽那个颠啊,人又多,车又少,挤上去了,没坐的,在人的胳肢窝呼吸狐臭。看窗外,灰色的景致,破烂的房舍,垃圾堆满的沟塘。我怎么救儿子?我刚被别人救起来又要救别人,想解脱解脱不了……车上广播说希望大家保管好自己的贵重物品,依次下车。他坐下来了。看着司机那兢兢业业的背影,忽然想,过去的那种想一死了之的想法是不负责任的一时冲动,我就是死,也要把家里人特别自己的伢安顿好,或创造点财富,留下点什么。太匆忙了,他庆幸又回来了想这人间事。比如,应该把儿子交给中华,让他跟他学卤菜手艺,有个饭碗。万事有个交待,那样匆匆忙忙死得不明不白,儿子不知以后怎么活,死了还遭人议论,让人瞎呱,成为别人狂欢的对象,背个污名,太不值。你死了,街坊邻居同事会兴奋几天,终于给他们贡献了一个谈资,言必说死者,好像活着的人比死人优越。几天就销声匿迹了,谁会怀念你?只有亲人。可我因为没给亲人什么,连亲人也不会怀念,我凭什么要死?现在,我应该做点事,好多事,一是让人改变对我恶劣的看法,二是,老子就是死,至少也要是个英雄。比方,在车上抓个小偷,拿出刀子将我捅死了,见义勇为,这样死,不可以让儿子得一笔抚恤金吗?债就没了,一举两得,儿子的眼睛肯定保住了,还有余钱生活。嗯,就是这样的。

这个想法非常圆满,让他亢奋。立即行动。他忍不住在车上搜索,因为郊区的车听说是很乱的,因为进城的人多,有些是揣着钱去打货的。但是,几圈下来,没找到可疑人。有什么老人晕倒,孕妇生伢的事也好,只要撞到,我会全力去帮人家。求张表扬信,这也不错,周围的舆论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一路靠站,一路丢下乘客,人也快下完了。病人没有,小偷没有,天下太平。再静下心来想着到哪儿找钱,不是还钱,是怎么让儿子去医院,让他把眼睛保住。干脆告诉所长是别的少年犯打的,应该让那些狗杂种赔。这有什么不对?这是可以的,你把命赌了,谅他们出来真敢报复?报复不就是条命嘛……

下车就到了东湖边。有许多游人。他现在最热切的是希望有人落水,最好是小孩。或者有难度的施救。把一个人推上岸,自己没了力气沉入水中……

他坐在湖边,往人多的地方坐,盯着紧捱水边的人,玩水的人,小孩。

这样坐了一个下午,完全没有这种机会,什么也没发生,世界太平。他想,这种好事也轮不到我,真是人的命背火呀。

我应该找谁?找亲戚借钱,这是不可能的了。找单位……没有了,没有领导和组织的人在关键时刻好茫然。找找社区?他们能解决问题吗?他们好像只管计划生育,管吸毒人员,管交党费的,也开个证明盖个章什么的,还有可能为你的低保说说话。但我们没有资格吃低保。

没有人可找,这就是他的现实。想到这里,绝望又一次漫上来。现在,绝望的情绪会顺着内心的一条很熟悉的通道涌上来,这个绝望多么顺畅地再次出现。无助。是的,无助。

他还没到厂里,王阴鸟就跟上来了,躲都来不及。他想躲开他,越快越好。他走快,王阴鸟走快;他走慢,王阴鸟走慢。他老远看得到王阴鸟的阴笑。他跨过铁路,想走入横七竖八的菜市场,但是,在上台阶时心急,一个趔趄,王阴鸟抢上来扶住了他。

“胡子,你过点细唦,急个么事,抢火?”他盯着他的脸看,“胡子,你烂成这个样子了?”

“我不会死的!”他这么喊,一点底气也没有。

“那就好,那就好,你死了我可什么也没有了,我不拉你拉哪个唦,我要保护你,我恨不得在你门口给你站岗。”

“鸟啊,你跟着我为么事咧,有钱会给你的。你晓得我儿子眼睛快瞎了?你若同情我不要让我再去跳,你借点我。”

“啊?再跳?你吓我!你儿子不是在少管所么?”

“眼睛坏了。”

“哎,你总找理由,到底还是不还的?你一年还个万把块我也好想些唦。不行,你把房子抵给我跟张歪嘴,我看马上要拆了,你不能就这样拖呀。找个中介把价估估,你说行不行?这么拖,翻脸了不好。要是真像你说的,你再去一跳,我们到阴间找你去?找你伢?你伢毛子又是个不成器的,不晓得关到哪一天。又是眼睛瞎了,你是么样这栽唦胡子?我说的是真话,不是逼你,你这套房子,你是保不住了的,还是老话,欠账的还钱,杀人的偿命。你盘给我们,还可以找点钱你租个房子再搞点生意……”

“你们打我房子的主意啊?”他突然浑身发冷,牙齿也稳不住了,“不该不该……”他喃喃自语,“我公胡子来人世走了一遭,就这点东西留给伢的,你们不能挖我的蔸子,鸟啊!”

“哎,胡子,再怎么说,欠债不能不还毛痞唦。看你是从鬼门关回来的,没说什么。你死有别的隐情,成了公众人物,你是不是没给警察说真话,把钱真塞屄眼了?”

“一个屄眼有多大?”

“哈哈,个斑马!没看见贪官是么样给情妇的?几千万也塞得进……”

“这么大的屄眼只有把你捅。”

“我不捅。你是花完了,伙计,没得了……”

“赌了一万个毒咒!”

“你看看你的脸上身上,毒气发着了……”

“我直接告诉你吧,鸟啊,我现在是两手空空,房子你来晚了,我前妻下手比你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