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太平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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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他在想找谁借钱。为什么我总是找人错钱?我从阎王殿爬出来就是为了继续找这个世界上的活人借钱?这多少有点滑稽。

当他说儿子眼睛快瞎了时,他知道这是让人讨厌的。但因为喝了一杯,他还是在中华面前说了。没想到中华去他收钱的抽屉里拿出一扎钱来给公胡子,说:“师傅,拿着赶快去给他看。”

这钱是不能要的,这让公胡子硬着脖子推过去老远:“不是找你错钱的中华,一点点钱没得用,我是说说,怪我这张臭嘴。”

为什么我会成为一个负债累累的人,又不赌不嫖,一个好人,老实本分的人,吐口涎水都怕把蚂蚁淹死的,么样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他没想明白,已经死过一次还是不明白。越穷的越穷没有路,越富的越富万条路。

其实他已经隐隐在朝那个方面想,就像王阴鸟说的,把房子抵押估价贷款。房子不能抵押给王阴鸟张歪嘴,一抵押全部是他们的了。银行他知道,时间太长,差不多要二十多天个把月,来不及。只有找一家贷款公司,靠得住的。这个想法就能匀出活钱来救儿子。

他是在想换钥匙环时这么想出的点子。也就这个房子了。他过天桥的时候,看到许多挖地脑壳(摆地摊)的,突然想换个钥匙环,人有点新鲜感。这个冲动出现对他来说是山崩地裂,翻天覆地,也顺理成章。一块钱一个,新的,锃亮的。吊在裤子上的那个几十年,成为文物了,锈得像是垃圾堆里的,从没有想换。看看别的(过去哪注意这些呀),钱夹(要不着),身份证夹,一块钱三个,鞋垫。难道鞋里的垫子不要换了吗?那个臭!一块。挖耳匙,新的,一块。指甲剪,两块。我的那个剪子剪不动了,锈了,指甲剪得缺头凹脑。针和扣子难道不要买一点?黑线白线,针买大的,裤裆破了,拖鞋也破了,就几针的事,从来没想到缝一下,就这么,敞着裆去见阎王。这么看着,买着,发现小摊上的东西全用得着,一件不能少。唉,我过去的生活!

再继续想。

儿子是最大的事。这么多钱,只有房子。趁拆迁之前抵押,拆了卵都没抵押的。如果我两万加利息还不了呢?那时已经拆迁,你贷款公司要什么?还建房?八字没一撇。你也不敢出售。到时我总会赚到两万块钱的。大不了还是卖雪地靴,低点头给城管队长,送两条1916他。冬天四个月,一月赚三四千吧,也就到手了。这么想清楚了,突然很轻松,头脑也清醒了。怎么原先没这么想呢?还是恨,恨意充盈。不会低头。活了这大年纪,到死了,还没学会这个。人家,天天收保护费的,你犟,只有关门。都不是忍吗?懂啦,个婊子。

那个活扒鹌鹑的血淋淋的市场在政府旁边。他的妹妹与活扒蛇蝎、活扒青蛙、活宰鸡鸭刺猬的一群人在一起。妹妹张着鬼牙,高捋袖子,非常专业地重复着每天杀死三百只鹌鹑的残忍动作。

这个妹妹,是差一点被他扼杀了的一个生命。当然,如果真正扼杀了,数以万计的鹌鹑就不会死得这么惨。

后妈有习惯性便秘,还有严重胃气胀,开了大瓶的酵母片和泄药在家里。酵母片是甜的,趁父母不在家就偷偷给她嚼。三四岁的伢以为是吃糖咧。要喝水,就把泄药碾碎了放进水里。这伢,整天就是拉,那还不日渐消瘦,瘦得像三寸铁钉。后妈是个凶狠角色,常常不给公胡子饭吃,还用手拧他的肉,隔着衣裳拧,不让他父亲看见。但是,公胡子的冒险竟然没让后妈发现。每到夜里,拉得嗷嗷叫的鬼牙妹妹被父母送到医院打吊针,少年公胡子就会格外轻松,呼呼大睡,梦里唱歌。止泻,不打针,就吃药。鬼牙妹妹犟,不吃,父母就用火钳撬开她的嘴。她还是不从,就呼天抢地地哭,哭得眼里全是血,看不清东西,栽跟头,长期发育不良,身体畸形,一口鬼牙越来越亮。后来,公胡子觉得太过意不去,生了些恻隐之心,才停止了这个恶作剧。但恢复后的妹妹非常霸道,经常欺负公胡子,甚至骑在他头上拉屎拉尿。后来终于顶替死去的后妈去菜场杀猪了。再后来,国营菜场关门,她就干起了这伤天害理断子绝孙的扒鹌鹑活儿。

走到这个菜市场连他自己也有点不解。要她去帮前妻说说房子抵押?还是找她来借钱的?鬼使神差!

鬼牙妹妹在几个被鹌鹑血浸泡得发黑的小铁笼子边,手势飞转,一个光溜溜的小肉鸟就从她手上放下了。那小鸟没了皮毛,鲜嫩可人地在地上蹒跚尖叫,走了几步,倒地抽搐,咽下最后一口气。再从笼子里抓出一个,从颈子下手,动作神速,一下子那个小东西连皮带毛扒光了。买鹌鹑的少妇带着个小伢。小伢瞪大眼睛,浑身乱颤,少妇赶忙捂住小伢的眼睛不让看。这时那个倒地挣扎抽搐的鹌鹑又使劲爬起来,小黑眼里是单纯的乞求,还想看一下这个残忍的世界。那个小伢抬起一脚就将它踩死了。也许是不忍心看它痛苦挣扎吧。

一滴血溅到公胡子脸上。

“你跑起来搞么事的?”近似男将的声音。喉咙像一块磨刀石。

“不是找你错钱的,”他这么说。还想说什么?“就找你要个电话。”

他就这样改变了来意,就要个电话。他发现在这儿凶多吉少,市场的血腥味就像杀过人的。有一次,他路过区民政局,一对离婚的,男的把女的捅了。那现场的血腥味浓得让人直作呕,跟这儿没什么两样。不过人的血腥味更腥。他突然想到那一幕。

“告诉我菊红(前妻)的电话。”他说。他什么也不想说了,越快走越好。

“凭么事要告诉你?复婚?”鬼牙举着剐了半截的鹌鹑,用血糊隆咚的手背抹了一把鼻子。

“毛子眼睛快瞎了。”

“瞎了关我鸡巴事。”

这就是她的回答,一个姑妈的回答。

“就一个电话。”

可能是扒累了,鬼牙不看他,停了手中的活呼呼喘气。她应该去洗手,然后拿出手机。他原是想自己反正是要再死的,要活人的手机号码有什么用呢。如果鬼牙态度好点,他会提在家想好的那两个请求。

手机号码她极不情愿地报出来了。证明她们之间多有来往。

“你先前,究竟给菊红说了哪些话?”

“好事咧!说你走桃花运,死的时候找了个野猫精。”

“你说我在外还有伢?”

“有桃花运再有个伢,不是大好事,跟皇帝一样,生二十几个伢,有钱养咧,这有么稀奇咧。”

“你狠,你是狠角,么回事咧,这么损我……”

“你反正掉得大伙计!”鬼牙看着地上几只挣扎的鹌鹑,说。

“我掉哪样?你说下看?我偷了抢了……”

他还能说什么?这时卖菜买菜的眼睛都到这边来了,他得赶快离开这血雨腥风的地方。

刚迈开步子,“噗!”一个塑料袋丢到他脚下。

“给你几只吃饱了再去跳唦个苕货!”

是刚剐的鹌鹑。他没有要。他吃不进。血淋淋的小鸟跟他一样在哭。

他一路在想,这也许是报应。谁叫你小时候把鬼牙往死里整呢。人在做,天在看,活该活该!

谁在唱呀,巷子里。

“黑皮牙膏,一挤一飙。骑马嘟嘟骑,买糖糖吃。小明像个苕,吃饭不用瓢;小明的头,像皮球,一踢踢到黄鹤楼;小明的妈,真邋遢,洗脚的水,挞粑粑。一哈子哭,一哈子笑,两个眼睛放大炮。好哭佬,卖灯草,丢到河里被狗咬。咕噜咕噜锤,咕噜咕噜叉,咕噜咕噜三娘娘,管金叉……”

没有人,心里的,这是小时候的歌。他与鬼牙妹妹两人唱的歌。他感觉他有严重的幻听。耳边总是有歌声。儿歌,文革歌,语录歌,民歌,少数民族歌,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