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古代文学二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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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苏轼的文与赋

一、近年来对苏轼文与赋的研究

近年来,研究者往往以古文运动、散文美学、写作技巧、对比等方面作为切入点,将苏轼的文赋研究推向深入。例如,吴小林的《论苏轼的散文美学思想》认为苏轼主张功利与审美的统一,进一步发展了由欧阳修开启的宋代散文平易自然的审美风尚,追求散文的自然、真率、旷达恣肆之美。他富有开创性的美学思想,使我国散文美学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徐姝的《论苏轼散文中的比喻》指出比喻在苏轼散文中是一种常用的修辞手法,也是一种重要的艺术表现手法。马茂军的《自由的思想与自由的抒写——论苏轼散文的艺术精神》指出苏轼对自由精神的追求,具有文人觉醒的意味,是苏轼人格的升华,体现了散文的自觉精神。

二、苏轼的文与赋创作

苏轼的文与赋以其豪迈的气象、丰富的思想内容和独特的艺术风格,代表了北宋文学的最高成就。

第一,苏轼的散文。苏轼的散文可与韩愈、柳宗元、欧阳修三家媲美。但是,苏轼散文创作,与北宋文学变革运动中其他人有显著不同的地方。

首先,表面上看,苏轼与欧阳修的散文观点是一致的。他赞扬欧阳修“其学推韩愈、孟子,以达于孔氏,著礼乐仁义之实,以合于大道”(苏轼《六一居士集序》),又在《上欧阳内翰书》中批评五代“文教衰落,风俗靡靡”,都是强调“明道”和“致用”这两条。但实际上,苏轼并不把文章看成是单纯的“载道”之具,并不认为文学的目的只是阐发儒家道德理念;他常用迂回的方法,肯定文学在表现作者的生活情感、人生体验和哲理思考方面的作用,肯定文学作为一种艺术创造的价值。他指出写作如古人所言,是“有所不尽,如茹物不下,必吐出乃已”(苏轼《密州通判厅题名记》)。这虽然不是很新鲜的见解,但毕竟在某种程度上肯定了文学的个人性;倘若考虑到如前所述苏轼的思想出入于儒、道、禅,而非“纯儒”,这种对文学的个人性的认识就更有其突破儒道狭隘范围的意义了。

其次,苏轼对文学的艺术性极其重视。一般古文家常引用孔子所说“辞达而已矣”,反对在文章写作中的艺术追求。苏轼在《答谢民师书》中则说:“夫言止于达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这里公然对孔子加以曲解。孔子所谓“辞达”,原只是指用文字清楚地表述事实与思想,而苏轼却把“系风捕影”般的“求物之妙”,以个人内在感受为基础的较高的艺术境界作为“辞达”的要求。这些地方,他比也具有艺术爱好的欧阳修走得更远了。

再次,在散文写作方法上,苏轼最重视“以意为主”。因此,他既反对“浮巧轻媚,丛错采绣”之文,即外表华丽而缺乏内涵的骈文,也反对“怪僻而不可读”之文。他在《文说》中对自己的文章充满自信:“吾文如万斛泉涌,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这段话恐怕不无自炫,但确确实实,苏轼的文章在所谓古文的系统中,无论比之于早期的韩、柳,还是比之于同时的欧、曾,都要少一些格局、构架、气势之类的人为讲究,如行云流水,文理自然,姿态横生。他把古文创作发挥到更高的境地,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章风格并且吻合他自己的情感基调与个性特征。

苏轼的散文作品中,有不少是史论或政论,如《上神宗皇帝书》、《范增论》、《留侯论》、《韩非论》、《贾谊论》、《晁错论》、《教战守策》等。这些议论往往就常见的事实翻新出奇,从别人意想不到的角度切入,得出意料之外的结论,文笔在自然流畅中又富于波澜起伏,有较强的力度和感染力。如《范增论》,不是一般地谈论范增功过得失,而从他应该在什么时机离开项羽这一新颖角度阐发开去,议论文人谋臣如何“明去就之分”的道理。文中忽而引证古语,忽而插入比喻,忽而转为叹息,写得虚虚实实,时张时弛,使一篇短文波澜横生。又如《贾谊论》,先是批评贾谊虽有才能,却不懂得表现才能的分寸与时机,让人似乎觉得他的不幸是缘于自身的过错,后半部分却又转入人君应如何对待人才的问题,与前者合成一个完整的主题,写得跌宕起伏。这一类文章中,也有些是随意搬弄历史以显高明,写得不大合情理。但不管怎么样,它们都反映出苏轼好为新奇的文人性格,比之一般四平八稳的议论有趣味得多。以上所述及的,以性质而言不属纯文学散文,但从中可以感受到苏轼的个性与才华。而更能代表其散文成就的是随笔、游记、杂记、赋等感情色彩较浓厚的文体。

第二,苏轼的随笔、游记、赋等。苏轼这类散文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写作手法比前人更自由,常打破各种文体习惯上的界限,把抒情、状物、写景、说理、叙事等多种成分糅合起来,以胸中的感受、联想为主,信笔写去,文章结构似乎松散,但却于漫不经心中贯穿了意脉。比之韩愈、柳宗元、欧阳修等人性质相近而体裁单纯、结构清楚的散文,显得更为自然、飘逸和轻松。如《石钟山记》先是对郦道元、李渤就石钟山命名缘由所做的解释提出怀疑,而后自然地转入自己的游览探察过程,最后引发出“事不目见耳闻”则不可“臆断其有无”的议论,提出一个有普遍意义的道理。全文以我为主,气脉流贯从容,叙事、写景、议论的衔接十分自然,而且最后的议论部分只是轻轻带过,不摆出一定要教训人的强硬姿态。而《放鹤亭记》则从云龙山人迁草堂、建亭缘由说到彭城的山势、亭的位置、季节与风景的变化,再说到主人的鹤与鹤飞的姿态,这才说到亭的命名。下面一转,从自己与宾佐僚吏的游览,发出一通感叹议论,从鹤的典故说到人生情趣,又从卫懿公好鹤亡国的故事,翻转到隐士全真远祸生活的可羡,最后以山人一首高逸旷达的歌子收尾,给人以飘然远去之感。全文不过数百字,却摇曳多姿,文笔似闲散,意脉却流畅而完整。

著名的《前赤壁赋》也是如此,在自夜及晨的时间流动中,贯穿了游览过程与情绪的变化,把写景、对答、引诗、议论水乳交融地汇为一体,完全摆脱了过去赋体散文呆滞的形式与结构。在苏轼这一类文章中,表现“意”即作者的感受是最重要的,所以文章结构雷同的情况很少,总是随“意”变化。

苏轼这类散文的语言不像韩愈那样拗折奇警,也不像欧阳修那样平易流转。他更重视通过捕捉意象,通过音声色彩的组合,来传达自己的主观感受,时常点缀着富于表现力的新颖词汇,句式则是骈散交杂,长短错落。如《石钟山记》中的一节:“至暮夜月明,独与迈乘小舟到绝壁下。大石侧立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栖鹘,闻人声亦惊起,磔磔云霄间;又有若老人咳且笑于山谷中者,或曰:此鹳鹤也。”夜深人静,月照壁暗,山石矗立,栖鸟怪鸣,几笔之间,便是一个阴森逼人的境界。又如《赤壁赋》中“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写出人在浩渺宇宙间茫然不知所之的感受;而“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又以极精炼的文笔,写出冬日秋江上枯寒荒疏的印象。前面说到苏轼因受老庄佛禅的影响,常透过无限的宇宙时空框架来体验人生,观照自然,这种理性认识其实是很多人都有的。而苏轼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能找到最佳的语言形式表现他在具体环境中的具体感受。

此外,苏轼还有一些小品文也是独具风韵的妙品。晚年的一些作品,尤其言简意深,内涵丰厚。如《在儋耳书》写自己初到海南岛时环顾四面大海的心境:“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蚁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济。少焉水涸,蚁即径去,见其类,出涕曰:几不复与子相见,岂知俯仰之间,有方轨八达之路乎?念此可以一笑。”这篇似庄似谐的短文,在表面的诙谐中有深沉的悲哀,在深沉的悲哀中又有开朗的情怀,使人读后感慨万千。又如《记承天寺夜游》,先以小序交代自己月夜不寐,至承天寺访张怀民,恰张亦未眠,便一同漫步,正文仅三十来字:“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二人者耳。”一幅鲜明澄澈的月夜图景,一种空渺寂寥的感受,情与景与理化成一片,意味深长。这一类文章对后世小品文的发展,有很大的影响。

苏轼除了在诗、词、文赋等方面取得不俗的成就外,他还擅长行书、楷书,与黄庭坚、米芾、蔡襄并称“宋四家”。他曾遍学晋、唐、五代名家,得力于王僧虔、李邕、徐浩、颜真卿、杨凝式,而自成一家。人书并尊,在当时其弟兄子侄子由、迈、过,友人王定国等均向他学习。其后历史名人如李纲、韩世忠、陆游,以及明代的吴宽,清代的张之洞也向他学习,可见苏轼影响之大。苏轼在绘画方面画墨竹,师文同,比文同更加简劲,且具掀舞之势。米芾说他“作墨竹,从地一直起至顶。余问:何不逐节分?曰:竹生时,何尝逐节生?”亦善作古木怪石,米芾又云:“作枯木枝干,虬曲无端;石皴硬,亦怪怪奇奇无端,如其胸中盘郁也。”均可见其作画很有奇想远寄。其论书画均有卓见,论画影响更为深远。如重视神似,主张画外有情,画要有寄托,反对形似,反对程式束缚,提倡“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并明确提出“士人画”的概念等,为其后“文人画”的发展奠定了理论基础。存世书迹有《黄州寒食诗》、《赤壁赋》、《答谢民师论文》与《祭黄几道文》等。存世画迹有《古木怪石图卷》。近年发现的《潇湘竹石图卷》当亦系他的作品。

总之,苏轼以其独特的人生经历、复杂的思想积淀、旷达的个性,在诗、词、文赋等各个方面都作出了不俗的贡献,注定他将在历史的长河中占有重要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