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古代文学二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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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老夫人形象分析

明清以降,诸多戏剧家或是文学评论家在点评《西厢记》人物时,多聚焦于莺莺、张生、红娘几位重要人物,对于老夫人形象的分析相对而言是比较少的。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当《西厢记》研究蔚然成风之际,老夫人的形象才开始受到广泛的重视。

在我看来,老妇人在剧中是一个符号化、概念化的人物形象。通览全剧我们不难看出作品中王实甫将批判的矛头指向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对封建制度下的门阀观念、婚姻体制进行了全面的质疑和批判,对在举世皆浊的环境下敢于去追求个人幸福的崔张二人进行了热情的讴歌。但在王实甫眼中的“不合理制度”只是一种抽象的概念,作者势必要将其物化、具体化,作为他批判思想中的一个批判对立面出现在读者面前。于是老夫人便成为了这样一个对立面出现在了王实甫精心构造的矛盾阵营当中,其顽固、守旧,成为了封建礼教思想、门阀观念、婚姻制度的代言者和拥护者。无论是在《莺莺传》抑或是《董西厢》中,作品均未使用“老夫人”这一称呼,此当属王实甫自创,其主要意图当属要突出一个“老”字,作者正是要通过这样的改变使得郑氏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老封建,以构成其作品的矛盾主线。以年龄的老迈、思想的老化,来寓意一种制度的不合理性,一种新的、充满活力的观念代替它是必要的,也是必然的。在剧中我们可以看到王实甫是极力要将深受不合理制度影响、熏陶的老夫人塑造为一个没有主见、治家无道之人。譬如在《寺警》一出,当孙飞虎一帮贼众围困普救寺之时,作为一家之主的老夫人显得心慌意乱、六神无主,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当莺莺提出要牺牲自己保全家人性命时,老夫人一下子就哭了起来,这也不似一家之主应有的反应。而到了《拷红》一折,起初老夫人气势汹汹要拿红娘问罪,但被红娘一阵数落之后反而不知该怎么办了,还赞同红娘“说得也是”,最后也不得不接受了红娘的建议,此时老夫人的色厉内荏也正是她缺乏主见的一种表现。试想,如果老夫人是一个心思缜密、治家有道,善于耍奸使诈之人,莺莺与张生要想传书递简、西厢私会是根本没有可能的,甚至连见面的机会都不会有。首先,老夫人在侍候莺莺的丫环人选上便出现了错误,莺莺的侍婢应该是老夫人的耳目,起到行监坐守之责,对小姐要监督、提醒,时刻提防着以避免莺莺和任何陌生男性接近。但老夫人挑选的红娘不但没有起到监守之责,反而成为了莺莺、张生二人沟通的桥梁,为二人传书递简,玉成了好事,这是老夫人的第一个错误。其次在《闹斋》一折中,老和尚法本得了张生五千钱的好处,在法事临开始前才对老夫人说道:“老僧有个敝亲,是个饱学的秀才,父母亡后,无可相报。”要求老夫人同意“带一分斋,追荐父母”。一直以来,老夫人对于莺莺所接触之人都是有很高的警惕心的,就连让红娘陪同莺莺佛殿散心也不忘要交代一句“你看佛殿上没人烧香呵,和小姐闲散心耍一回去来”。但此时不知为何却戒心全无,满口就答应了。如果老夫人真的是心思缜密,此时必定会拒绝此事的,可老夫人的疏忽让张生有了进一步接近莺莺的机会,这是老夫人的第二个错误。再次,老夫人的许婚赖婚也说明了她并不是一个思维细密之人。许婚之时的老夫人似乎已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这个女儿已经许配给了本家侄子郑恒,从老夫人的言语来看,这也不似是危难之际行的权宜之计,如果老夫人此时便已想好要许婚再赖婚的话,大概是不会说“虽然不是门当户对,也强如陷于贼中”这样的一句话的。而在经过了普救一役之后,张生要成为崔家东床娇客之事恐怕是寺中僧俗尽皆知晓了,老夫人于此时再赖婚,难免会使人对老夫人乃至崔家的信义产生质疑,作为一个天下皆知的豪门贵族却做出这样的出尔反尔之事,必定会使家族蒙羞。并且在这件事上,老夫人根本就没有和莺莺或者是红娘做过任何的商量,也根本没去考虑女儿内心作何感想,突然间就做出了赖婚的决定,在短暂的惊慌之后又恢复了自己超然的家长地位,俯视着周围的一切。正是自己这种高高在上的心理定位,使得老夫人根本就没去考虑赖婚后到底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其思虑不可谓周全。从老夫人的立场出发即便是要赖婚,也应该赖得干净、彻底,但老夫人却并没有将张生赶出普救寺,正如红娘所说的“怨女旷夫,各相早晚窥视”,又怎能保证不出事情呢?最后,在张生莺莺私合一事上老夫人也没有表现出应有的警觉,两人传书递简,甚至是私会了两个来月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发现了女儿不对劲。由此可见,老夫人确实不是一个治家有术、持家有道之人。那么,王实甫将老夫人这样一个封建家长——剧中对于崔张爱情最为主要的阻碍者设计为这么一个没有主见、思虑不够细密之人又有什么意图呢?首先,这样的设计当然是更便于剧情的展开以及崔张爱情迅速的发展,如果老夫人处处考虑周全、细致入微,恐怕张生和莺莺是没有一点机会的。当然这只是从写作角度来考虑。如果从作者批判的角度来说,老夫人是王实甫设计的一切封建不合理的代言者,她的无知、愚昧正是代表着一种不合理制度的愚昧、不近情理、色厉内荏,而这种无知、愚昧也是对于敢于追求自由爱情者的一种声援与鼓励,让他们有勇气、胆气去追求自己所渴望的幸福。其实,若从作者在剧中深层次的批判出发来看,老夫人可算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她本身作为一种不合理制度的代言人,也是深受着这种不合理制度的戕害。但令人可悲的是,她却将之视为天经地义之事,作为自己教育儿女重要的道德依据。她自小受到的便是这样的教育,也从来不知男女间那种心儿相贴的真情所为何物,从来也没有体会过爱情带来的快乐,这也是一种无知,而这样的无知又促使着她不遗余力地去维护着那些扼杀人们真性情的制度。制度的顽固、冷酷、不合理同时也造成了信徒们的思想僵化,但一种愚昧的固执势必无法阻挡情的利剑冲破无知的迷雾,张生与莺莺用他们对爱的专一和执著很好地诠释了这个道理。

正是由于王实甫在剧中对老夫人形象成功的定位和出色的描写,使得整部《西厢记》同前人的无论是《莺莺传》还是《董西厢》相比都显得矛盾清晰、冲突明显,主题也更加地深化。可以想见,如果没有老夫人这个绿叶形象的衬托,不管是莺莺或是红娘,在剧中的形象都是不会变得如此有血有肉,光彩照人的。

同任何一部受到人们推崇的古典名著一样,《西厢记》也并不是完美到没有一点瑕疵的,在人物形象塑造上也存在着一些不合理的地方。如张生在见到莺莺后“饿眼望将穿,馋口涎空咽”的不堪,使得本来应该是纯洁的爱情掺入了一些情色的因素,这对张生形象的塑造是有弊无利的,难怪古人在看后也禁不住用“浓盐赤酱”来对此进行讥讽。又如张生在老和尚法本处为知晓崔家的情况,竟然拿红娘来开老和尚的玩笑,说出了“崔家女艳妆,莫不是演撒你个老洁郎……”“过得主廊,引入洞房,好事从天降”这样轻薄浮滑的话语,使人感觉到口吐此语者似乎更应该是轻浮无赖、不学无术的郑恒,而不应该是忠厚志诚的张生。而在红娘角色的塑造上也同样存在着一些不当之处,作为一个侍婢,在调侃张生的某些话语上容易让人觉得她放肆而庸俗,绝不应该是出自一个丫环之口。此外,由于作者的疏忽,使得红娘还出现了前后不对的情况。如在《联吟》一折中,莺莺烧香祈福,在烧第三炷香时红娘祝道“愿俺姐姐早寻一个姐夫,拖带红娘咱!”似乎此时的红娘根本不知莺莺早已许婚郑恒,而到了后来郑恒前来争婚之时,红娘却又知根知底地将郑恒骂了个狗血淋头,此一节确实不合情理,惹人质疑。

在批判的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虽然有着这样或是那样的不足,但也不能将这些缺陷都归结到王实甫一人身上。因为自明清以来,《西厢记》曾多次遭到人们插手窜改,里面的一些情节是否为了迎合某些读者的阅读趣味而做了改变,背离了作者的原意我们也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金无足赤,瑕不掩瑜,对于一部古典作品,我们也没必要过分苛求,只需沏上一壶热茶,静静地坐在书桌旁,细细地品味,默默地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