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一如既往地在老梁爷处治疗,猛子妈还到处寻找土方。村里人虽听说过杨梅大疮,但它是红是黑,是圆是方,谁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再说,猛子妈也不能逢人就说儿媳得了那脏病,她只是向相好的询问。那相好的,又有相好的,好好相串,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月儿是个“烂货”。这样做,客观上损害了月儿的名声,但也起到了预期的作用。这天,大夫王麻子提供了一个土方:用牛粪熏。他说:“那时,有些才患病的,也有叫牛粪熏好的。”他的理由是,牛粪里有百草的精气,能治病。
猛子妈虽然说不出牛粪里有啥精气,但牛粪不花本钱。村里养牛的人多,只要是牛,都会屙粪。将那湿湿的黏黏的粪打到墙上,不几日,就成了干干的牛粪饼。猛子妈弄了好多牛粪饼,堆到脸盆里,要给月儿熏了。开始,月儿不让,她不信牛粪比药还管用,但挡不住婆婆的热情。于是,她赶出了猛子——她是死也不让猛子看那脏烂处的。
猛子出去后,月儿褪下裤子,露出病处。妈大吃一惊。有几处已经烂了。黄黄的软烂疮中,流着黄水。妈怕月儿难堪,也不去问她想问的话。虽也憎恶月儿以前的不正经,但还是从心底里升腾出一股怜悯来。她煨了牛粪,一点火星,渐渐渗开。那不是寻常的火,是希望之火。火慢慢扩散着,一缕白烟,袅袅上旋。妈移了那精气,去熏那疮。开始,倒不显啥,但随着火的渐大,烟的大浓,疮处有黄水渗出,渐渐凝成一滴,滴入火中,发出嗞嗞的呻吟。
“舒服不?”妈问。
“舒服。”
月儿有意下蹲了体位。那火燎黄水的嗞嗞声很解气。那是世上最大的恶魔。它害了许多人,又来害她。月儿甚至觉出魔鬼被烤得龇牙咧嘴,惨叫不已。她感到很快意。开初,那暖暖的火烤疮处的感觉很舒服,渐渐有了疼,那不是寻常的疼,而是一种舒服的熨疼,它裹挟着舒适,一晕晕荡。真想融入火中,成为一团蓝色的火。她悄悄对那魔鬼说:“你滚吧!否则,我会跟你同归于尽的。”
随着体位的越下,黄水流得越来越凶。难闻的恶臭弥漫开来。月儿甚至觉出了灼痛。这时,已不仅仅是熏,而变成了烤。月儿很性急。她想,最好一次两次,就把那病烤好,叫那冤家好好闹活一场。每次看到猛子焦渴的样子,月儿总是心疼。
看到月儿快把伤处贴火上了,妈在她的腿弯处衬了个毛巾,叫她抬高些。她说主要是熏,而不是烤。她怕会烤坏皮肤,添了烧伤反倒不好。妈边说,边认真地添牛粪。恍恍惚惚里,她也忘了月儿的“不正经”,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患病的孩子,是最叫娘心疼的。
烤一阵,妈端出了火。月儿在疮处衬了纸,整好衣裤,躺在床上。她觉得很累。那炽烤处隐隐发疼,但她仍然很高兴。终于又有了一个法儿,而且,不用花钱。她眼里,一个法儿就是一条路。许多时候,她觉得自己的路断了,有种走投无路的感觉。这使她心如死灰。当初,她以为这病虽恶,但现在科学发达,又不是啥绝症,才满怀信心地和猛子结婚,边筹办婚事,边抓紧治疗。原指望能在婚前治好病,哪知,那烂处,竟伸了舌头,一下下舔向四周。早知这样,她会另有打算的。
躺在床上,懒洋洋望顶棚。那塑料拉花,仍散发着新婚的喜庆。这让月儿想到了夜里和猛子的拥吻。她发现,啥都是心的作用。因为爱猛子,虽是个寻常的吻,也激荡着幸福的波晕。她想不出治好病后,两人会有怎样的幸福。那一定是个巨大的幸福旋涡,定会吞了他的。月儿抿嘴笑了。
猛子进来了。“好些了没?”他问。月儿不语,只是默默地望着他。她发现猛子瘦了,也黑了,嗔道:“你急啥?”她一把搂过他,按到自己的胸上。这时,一种母亲才有的感情在她心头涌起。
月儿抚着他的脸,一下下抚,有种柔软温润的熨感。自打被埋到井下的那时起,猛子就觉得自己变了。他老会想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老想为啥活着之类的问题,开始还觉得人生有意义,但他一路追问下去,追到宇宙命尽的那一天,就发现一切都没了意义。他发现,万事万物,归根结底,都归于一个巨大的虚无。这使他万念俱灰,但想到在这个天大地大的虚无里,能有个女人和他在一起,陪他哭,陪他笑,陪他度过孤凄的人生,心里就温暖了。
老想被埋到井下时的那种无助和孤凄,那种灵魂的无着无落,就会不由得追问活着的意义等。这当然是扯淡的事,除了叫他烦恼外,追不出啥结果的。他便羡慕父亲那一代,他们少欲寡求,知足常乐,虽被人称为愚昧,但何尝不是更高意义上的生存智慧呢?
问题是,人糊涂时,明白是遥远的事。人明白后,便再也难以忍受糊涂了。他无法再变成父母,就像他无法再进入子宫中一样。而且,他明白,某种灵魂的痛苦,任何人治愈不了。他只能自救,但他又不知如何自救。他渴望有一只智慧的手,如月儿抚慰他的肉体一样,来抚慰他的灵魂。
那智慧之手,现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