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子妈决定送月儿回娘家。
老两口已疲惫不堪了。他们托人给盐池上带过几回口信,叫兰兰们快些回来,好替他们分一分忧,却没个回音。……他们可实在熬不住了。白天干农活,夜里还得值夜。那种值夜,又最是熬人,时觉有风吹草动,时时如临大敌,精神紧张到了极致,再折腾,怕成精神病了。这倒在其次,最怕的是,万一两人感情冲动,或在睡意朦胧迷迷糊糊中,成就了好事,那大错,就无法挽回了。所以,老两口决定,送月儿回娘家住。待治好了病,再圆房不迟。
此外,老顺还打算给猛子找个营生,免得他闲极生事。正好,城里林业局正搞野生动植物保护中心,他们打听到猛子去过猪肚井,熟悉沙生动植物,想请他去帮几天忙。真是瞌睡遇到了枕头。猛子还在犹豫,老顺已一口答应了。这下,老两口才松了口气。
倒是月儿泪眼迷离,心事重重。虽说猛子妈再三解释:没别的意思,仅仅是怕他们出事,才暂时隔开。先前,村里有个规矩,女儿若在婆家做了丢人的事,就要送往娘家。妈解释,这送和那送不一样,他们没一点兴师问罪的意思。还说,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他们也一锤打个肚儿里疼,认了。他们也不再说啥气人话。他们只求别叫娃子染病。他们还会帮月儿看病,还把她当儿媳看待……还说了好些宽心话,但月儿还是哭得失声断气。
猛子妈就叫凤香来劝,但凤香只能陪月儿抹泪。她想说的话,月儿都知道,用不着再饶舌。多好的劝,都在揭月儿的伤疤。先前苦极了时,凤香还有些羡慕月儿,羡慕她能像没笼头的马一样在大世界里蹦跶。现在,她发现,那蹦跶的同时,还可能栽进一个个陷阱,就再也不羡慕了。
两人默默无语,相顾流泪。月儿的新房很好,但此刻看来,反有些嘲讽了。那喜庆颜色,反衬着悲凄。凤香抹把泪,轻声道:“别想太多,治好病再说。”月儿哭道:“我咋有种不好的感觉。这回一离开,可能就回不来了。”凤香说:“不会的,不会的。”月儿摇摇头,哭出声来。
猛子妈很讨厌月儿的哭。在书房里,她一下下顿足。虽说她也老抹泪,老扯哭声,但还是讨厌别人哭。因为,每次家里不利顺,一叫神婆掐算,就说叫哭神冲了。她于是知道了有个哭神,是个凶神恶煞,人一嚎哭,它就出现,家人就会被它冲出毛病来。妈几次想去劝月儿,猛子都拦住了她,说:“叫她哭哭吧。哭哭心里舒服。”
但哭归哭,月儿还是顺从了公婆的安排。
吃过晌午,猛子带月儿出了家门。月儿显然不想去娘家,但猛子明白爹妈也是为他们好。而且,他也发现,自己也正向未知里滑落。他也怕自己在关键时刻把持不住。那夜,要不是妈的惊叫,真说不出咋个麻烦呢。每每念及,总是后怕。他明白,时下最紧要的,是治疗月儿的病。他背着父母,正在筹钱。他想带月儿到兰州看病。该尽的人力尽了,由天断吧。
两人沿着村间小道,往月儿家走。路上有些人,正在闲聊,见月儿过来,都纷纷避了。怕月儿伤心,猛子寻个话头,想引开她的注意力,但月儿还是显出了一丝痛苦。但她没掉泪,反倒马上鲜活了脸,步履也坚定起来,竟有示威的意味了。猛子很理解她,但也不去提及,只胡乱说了些事。
月儿一到娘家,就再也硬朗不起来,扑进她妈的怀里,哭出声来。她妈也陪着流泪。猛子解释了爹妈的做法。他努力避开那些容易刺激对方的字眼,但月儿妈还是变了脸色。但她没说出难听的话。这件事,理亏的是她家,别说叫站娘家,就是人家闹离婚,她也不敢放一个响屁的。
猛子回家时,却费了些周折。月儿抓住他的手,不叫他离开。那样子,与其说是缠绵难舍,不如说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仿佛她身侧有个吃人恶魔,一等猛子离开,就会扑过来咬她似的。那份执著和痴迷,叫猛子很是凄酸。他明白,自己已成为她唯一的精神支柱了。面对巨大的病魔,面对唾星搅天的生存环境,一个女子,实在太弱小了。猛子长长地叹口气,觉得自己同意送她回娘家,实在是太残酷了。
娘家倒也清静。哥哥白狗去了白虎关——自上回赔了后,白狗只好又当起了沙娃;爹仍去照料歌舞厅。和村里一样,消闲些的,只有老人和孩子。院落也冷清出一种惨白来。白孤孤的日头爷孤零零悬着,院落也显出了惨白色。这世界,本是心的映象,因为心的孤寂,一切都变样了。
月儿瘦多了,脸上有种没有血色的白。因没有外人,她不再表演那种示威的刚强,还原为一个弱女子。她的手却很有力,她仿佛使出了全部的心力,来不使猛子离开。眼中的渴望和爱怜也浓得化不开。
猛子心中涌出一股冲动。若有可能,他会从月儿身上抓出那病,放入自己的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