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白虎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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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奶丢了。

莹儿回了家,一喂娃娃,却发现奶没了,挤也挤不出一点。妈问:“你泼过奶没?往外面。那奶,可不能乱泼。”莹儿说:“没泼过。后晌和月儿出去,奶胀得慌,在沙丘上挤了一阵。”

“这就对了。”妈说,“奶丢了。知道不?那娃儿吃的奶,乱泼不得,一泼就丢了。得拾。走,你带我去。快些拾来,夜里要挖獾猪呢。齐神婆催着叫猛子订婚,可没钱,挖个獾猪儿,多少变两个钱。”

莹儿问:“谁收獾猪?”

妈说:“不收獾猪,收獾猪油。专治积食,牲口结症,消化不良,一吃就好。一两十块钱,一斤就是一百。一个大些的獾猪,刮七八斤油哩。”

又说:“现在的獾猪,正肥。等冬上,獾猪就瘦成猴儿了。挖了,也没几两油。那东西怪,冬眠时,围个圈,一个的嘴对一个的屁股。肥的就能把能量传给瘦的,才能维持到春上。”

两人边喧,边去那个沙丘。莹儿感到好笑,就那样挤几下,奶就丢了?莫名其妙。可真丢了,胀胀的奶子瘪了,充足的奶水没了。娃儿吮一阵,吮不出啥来,就哇哇大哭了。真是好笑。

喧一阵獾猪,婆婆又开始别的唠叨,叫她少和月儿那“货”在一块儿搅,你瞅那眉眼,能是个好货?心比天高,命如纸薄,狐眉狐眼的,哪像个规矩人?跟好人学好人,跟上龙王打河神,一块儿待久了,熏也把你熏坏了……又叫她少在人面子上说笑,“憨头刚走,你一嘻嘻哈哈,人还当你有外心了,熬不住了,说啥难听话的都有”。

莹儿微微笑着,由了她说。婆婆老说:“能给媳妇个好心,不给她个好脸。”有好心就行了。她听得出那是好心,由了她说去。

妈又说,有些地方不干净,煞气小的人去不得,一去就着祸。沙丘那儿,六〇年饿死的人都埋在那里,死了一茬又一茬,埋了厚厚一层儿呢,是有名的“饿死鬼”地方,你的奶肯定叫“饿死鬼”偷了。先前,那儿安过个场,怪得很,庄稼再好,也亏。值夜的社员老看到有人偷麦子,可抓不住。麦堆上的印子也好好儿盖着,没见人动过,你说怪不?有天,我去值夜,见孟八爷前头走,就喊,可他低了头,直往前走,咋也追不上,追着追着,就不见了。到家里,孟八爷正和那老贼喧呢,他说哪儿也没去过。你说怪不怪?那是个乱葬岗子,不丢奶,还能饶了个你?

莹儿仍是笑。这些,她都听过。可怪,和月儿去那儿时,咋没想起这是个乱葬岗子呢?丈夫一死,她的胆子奇怪地大了。凤香曾偷偷问:“憨头可是个小口呢,可没老人那么安稳。你怕不怕?”莹儿答:“怕个啥呀?”连她也觉得奇怪,先前的“怕”溜哪儿去了?

“怪,奶咋能丢?”莹儿笑道。

“咋不能丢?别说奶,水也丢哩。你过门的那年,家里就丢水了,挑着满满的一缸水,忽然不见了。神婆说赶紧找,不然,一家人会缺水,会渴死,就找。哎呀,膀筋都跑断了,才在西山坡的牛蹄窝里找到了水……一勺儿,就那么一勺儿,找来就没事了。知道不?毛旦家也丢了水了,没找到。后来,一家人死得只剩下毛旦了,都发烧,都喊口渴,嘴都烧成个黑壳壳了。怪不怪?才活了狗大个岁数,经的倒不少,啥怪事都见过。”

说话间,上那沙丘了。太阳落山了。天还没黑透。沙丘上的各类植物都慢慢地往夜里跑去。风凉飕飕吹来,带阴森味了。猛子妈打了个寒噤。因喧了鬼,心便怯阴阴了。望莹儿,却不显异样,就私下里笑了,想,连个年轻人都不如了。她狠狠清清嗓门,跺跺脚,拍拍衣襟,看那架势,接下来该说惊天动地的话了。谁知,却倏地跪下了。

莹儿偷偷地笑了。

莹儿四下里看看。远处,已模糊成夜了,近处,却白孤孤的,像黎明时的鱼肚白。贼大贼大的月亮,刺目地悬在空中,很扎眼,仿佛那是蛮横地闯入天空的异类。许久没见它了,猛一见,心都激灵了。想想年来的一切,仿佛沧桑成历史了。死的死了,生的生了,爱恋也有,离别也有,生老病死,都经了,都见了,心反倒宁静了。怪得很,想想,多大的事儿,哪怕天大,过来一想,也仅仅是个事儿,仅仅是在生命的记事簿上画了个道道而已。大事,一个道儿;小事,也一个道儿,难说哪个大哪个小,哪个深哪个浅。许多时候,大事反倒恍惚了,冷不丁想起的,反倒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儿,比如灵官睡醒时的那个仿佛痛苦至极的呵欠。

妈跪在那里,烧了香。那火柴忽悠悠亮了几次,都叫漠风吹熄了。她撕开衣襟,搂了火,才燃了香。一股奇特的香味儿飘了过来。一闻这味儿,不宁静的心也宁静了。那是抚慰灵魂的风,忽悠悠,荡呀荡的,便把心中的疙瘩荡化了,把心也荡化了。莹儿不接受兰兰的那种修炼,却接受了这香味。这香味,很像灵官的那些话。不是那种热得炽人的情话,而是那有一句,没一句,时而东,时而西的没意思的话。这话,悠悠晃晃的,荡不了多久,莹儿便也悠悠晃晃了,啥也没了。只有那感觉,悠悠晃晃地迷醉。

莹儿不喜欢听灵官说有意思的话。她看来,有意思的话其实最没意思。你何必把一些莫名其妙的心思往脑中塞呢?你不塞,谁也不能强迫你。可你,偏要塞,反倒弄乱了脑子,把莹儿也引沉重了。其实,你没必要考虑太多,你老说:“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为啥还要费那个脑子?说呀!冤家。

莹儿觉得自己想透了,灵官还没有。对他俩的那段情,莹儿没了犯罪感。说不清是啥时没的,反正没了。想想,也真是的。她和丈夫,啥都没有,没有恋,没有情,有的只是个虚名儿。那虚名儿总是虚的,和灵官,可啥都是实的,还实出了小灵官——想到“小灵官”,莹儿抿嘴笑了——凭啥“实的”为“虚的”产生犯罪感?莹儿认为,罪恶是一方对另一方的粗暴干预。两厢情愿,便无罪恶。

火苗儿忽悠悠燃起来。那是妈点的表纸。莹儿不明白,为啥凉州人把黄纸叫表纸?就像不明白为啥把叔叔叫“佬佬”一样。“表纸”就“表纸”吧,“佬佬”也“佬佬”去。不理解就不理解,但懒得去费脑子。她不像那冤家,没事找事,总要用思考的杆子搅乱大脑的鸡窝。那脑中的鸡,安息的安息,活动的活动,关你啥事?没事找事,自寻烦恼。像那黄母鸡,老扇翅膀,老飞,老扇出满院的尘土。结果呢?还是在院里咯咯。你跳去,你飞去,我看你飞,看你跳,累成个喘气的风箱,我偏要偷偷地笑。冤家。

妈边焚表纸,边念叨:“你们活着成人,死了成神。幽冥两路,各有各的吃头,把我娃儿的奶还给我吧。娃娃饿得吱哇乱叫呢!”求一阵饿死鬼,又求土地神:“土地爷爷,土地奶奶,我拾奶来了。”边念叨,边磕头,边往碗里撮土。

拾完奶,妈起了身,拍拍膝上的土,没再理直气壮地咳嗽。夜幕降下了。那贼亮的月亮虽大,但四下里仍是模糊。妈捏了莹儿的手,跌跌撞撞,下了沙丘。记得白天上沙丘时,有许多的沙老鼠乱窜,莹儿有些不忍心:这跌撞一气,怕是把老鼠洞踩塌了,却想:该。说不准偷奶的,正是你们这些偷嘴的老鼠呢,抿嘴笑了。

回到家,妈把那撮来的土,用水冲了,澄一阵,叫莹儿喝了。吃晚饭时,莹儿觉得胸脯又胀疼了,一摸,怪,那奶子,早胀鼓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