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白虎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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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晚饭后,老顺拿了手电,点了马灯,带了棒。孟八爷带着枪,拿着绳子和帆布。猛子提了锨和洋镐,去那个踩好了踪的崖头。老顺以前挖过獾猪,知道那不是个轻省活,就叫兰兰也去,帮凑几把。兰兰又挂络了莹儿。

好大个月亮挂在空中,星星也给融化了。这时的月亮,没方才找奶时那样贼亮,光线柔和了,质感也跟天空和谐了。孟八爷不知和老顺喧了些啥,喧几声,谁都鬼鬼地笑。莹儿怀疑那话题与自己有关。夜风吹来,心头水洗似的清新。

马灯悠晃着,映了老顺的腿,地上就多了两个巨大的黑柱,交叉着,忽前忽后。这马灯,是老顺的爱物,玻璃罩儿,有个圆圆的旋钮,控制灯苗儿的大小。用时,顺时针拧一下,灯就忽地亮了;不用时,逆时针拧一下,灯苗儿就豆大了,忽忽悠悠的,像要熄,可总能亮上一夜,方便,又不费油。莹儿的印象中,老顺是和鹰、马灯、骆驼、烟锅儿连在一起的。那些东西,已成他身上的零件了。他挼鹰呀,给牲口添料呀,浇水呀,去盐池驮盐呀,总要带上马灯。灯光中,两条黑柱挪呀挪的,挪了大半辈子。

村里人都没睡。白虎关那儿传来沙娃们五啊六啊的猜拳声。间或,还能听到月儿唱花儿的声音。兰兰笑道:“听,月儿正浪漫呢。哥呀妹呀的。”莹儿说:“一样。这年龄,谁都一样,有浪漫的心就好。”兰兰说:“等嫁了人,围了锅台转几年,提上猪食去喂猪,唱的就不是哥呀妹呀了,而是‘佬佬佬’了。那浪漫,就成蒸锅里的气,想留也留不住了。”莹儿笑道:“真怪。凉州人把叔叔叫佬佬,把猪也叫猪佬佬。”兰兰说:“你不听,爹把妈也叫猪呢。小时候,老说,去,找你的猪去。”

“一样。”孟八爷笑着接口道,“妈也罢,叔叔也罢,猪也罢,都活一口气,都有一条命,都是混世的,一样。”老顺说:“啥一样?人咋能和猪比?人家猪佬佬,吃了睡,睡了吃,多轻闲。”兰兰说:“可得挨刀。”“谁不挨刀?”老顺说:“不说结扎啊,动手术啊,单说临死时,那一刀,可是老天爷戳的。软刀刀,细绳绳,一下下磨,眼窝深枯枯的,嘴是个黑壳壳,好容易才断气。哪有猪利索?拿个尖刀,瞄准心脏,一下,就了结了。”孟八爷说:“话不能那样说。猪总是猪,只是一堆活着的肉。人就不同了,别看都长七个窟窿,差别可大。强盗也是人当,圣贤也是人做,行善的,作恶的,上天堂的,入地狱的,都不是人吗?看你咋个活法呢。谁有谁的心,谁活谁的人。心有多大,人就有多大。”

兰兰奇道:“八爷,你也灌顶了?这话,上师也这样说呢。”

“我灌啥顶?我的上师是自己的心。”

说话间,已到大沙河。河沿上,有许多崖头。这崖头,说不清年月了。据说曾经是地,祁连山的雪融成水,冲呀冲的,带走了土,冲去了沙,就塌成洼了。偶或,暴雨几日,山洪一发,咆哮的水头舔呀舔的,洼就豁陷下去。那岸,就成了崖头。

崖头长。河有多长,崖头就有多长。崖头高,豁陷多深,崖头就有多高。后来,河无水了,只剩个名儿了。一些动物就趁机溜来,掘个洞,垫个窝,繁衍子孙,把自己的生存历史尽量延长一些。

早些年,大沙河里还有水,还有草,还有柳墩呀,芦苇呀,水草呀,芨芨呀,就成条绿龙了。那绿龙,扭绞着,进沙窝,渐渐就变成叫“麻岗”的绿色世界了。那时,芦苇很高,柳墩也很密。冰草啥的,里面都能藏人。兰兰和伙伴们玩一阵,尿憋了,一蹲就能方便了。上学时,兰兰一学那“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时,她就偷偷地笑。她想,风吹草低见到的,其实是撒尿的她呀。……还有芨芨呀,马莲呀。马莲会开花,那花儿,蓝蓝的,很好看。兰兰能用马莲编各种动物,如蝴蝶呀,蚂蚱呀,活了似的。那高高的芦苇,密密的柳墩,长了小锯齿能划破手的冰草,还有桦条呀,黑老刺呀……把大沙河遮成个世界了。那野兔呀,跳跳呀,狐子呀,狼呀……都在里面,按自己的方式生活着。

兰兰最喜欢在大沙河里玩水。她最喜欢那个“天泉”。那泉,在密林深处。妈不叫她去,说那儿有狼,但兰兰还是在焦光晌午去那儿。焦光晌午是鬼活动的时辰,狼啊,狐啊,都睡觉呢。兰兰不怕狼,只怕夜里的鬼。那焦光晌午的鬼只是妈的嘴里出来的,她不觉得有啥好怕的。少女时代,那“天泉”的魅力,总是很大的。听说,那泉儿,跟天上的泉相通,喝了聪明,漂亮,皮肤白,谁都说。也不知兰兰的白皮肤是不是喝那水的缘故,反正那时,她老喝那水。……后来,冰草搓绳了,柳墩盖房了,芦苇成灰了,狐子进沙窝了,狼跑麻岗了,就剩下这干涸的河床和崖头了。

但那美丽的“天泉”老在兰兰的梦里荡。……细绒绒的沙,随一晕晕的泉水荡出,又一晕晕散开,在泉边形成很美的纹路。那纹路,万花筒似的,忽而像风,忽而像云。看一阵,兰兰也成细纹了。而后,她才伏下身,把脸埋进泉水,用那清冽,洗尽身心的热恼。后来,兰兰才知道,这“天泉”,是“狐仙”固定的饮水处呢。每天早上,一个白狐子就会悠哉悠哉,踩了晨露,去那儿饮水。一天,白福和憨头在“天泉”那儿下了夹脑,狐仙被夹折了腿。它带了夹脑,来找白福,却叫一棒子打死了。再后来,生了女儿引弟,神婆就说她是来讨命债的狐子,白福就把她引进沙窝,冻成了冰棍……噩梦呀。

兰兰打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