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宋代文学研究(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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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刘克庄研究

刘克庄是南宋末年的一位文坛领袖,在诗歌方面是江湖派的宗师,于词的创作又被称为辛派词的后劲。其《后村先生大全集》196卷,作品留存数量也是很多的。然而,除文学史和词史著作多有提及外,20世纪研究他的专门论著数量并不算多。1949年,有张荃在《中国文学会集刊》第1期发表的《后村长短句考证》,和次年5月在《之江学报》第1卷第3期发表的《刘后村先生年谱》。一直到80年代初,都很少有研究刘克庄的专论。198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钱仲联作的《后村词笺注》,之后,有关后村的论著渐多,研究也日趋具体和深入。

一、生平、交游和年谱

刘克庄的生平,以往的介绍都较为简单,如梁昆《宋诗派别论》云:“刘克庄字潜夫,号后村,莆田人,以荫入仕,至焕章阁学士,致仕,卒谥文定,能诗,幼年见知于叶水心,……继而师事真德秀,于是精四六之文。其诗辞质意浅,体近诚斋,……享年83(淳熙十四年1187—咸淳五年1269)。卒后八年,宋亡。”张忠纲的《刘克庄评传》,对其生平有较为详细的介绍,说刘克庄幼年受到良好的教育,宁宗嘉定二年,23岁,荫补将士郎,明年出任靖安县主簿,丁父丧终制后任福州右理曹。嘉定十年调真州录事参军,当过江淮制置使李珏的幕僚,因同僚所忌,33岁时以奉祠南岳庙回乡闲居,期间曾赴广西任胡的幕僚,嘉定十七年改宣教郎,知建阳县,政绩颇著。理宗朝因诗被弹劾,幸经郑清之力救得免。端平二年,除枢密院编修官,兼权右侍郎官,后被吴昌裔疏罢,主管玉局观,寻知漳州,嘉熙元年改知袁州,八月遭弹劾罢官归里,主云台观,嘉熙三年擢为江西提举,改广东提举,四年八月升转运使。李宗勉死,刘克庄免职主管崇禧观。淳四年秋为江东提举,补信州,六年四月召赴行在奏事,七月除太府少卿,八月理宗召对,面奏三札,论朝政得失,除秘书少监,兼国史院编修官实录院检讨官,御使兼崇政殿说书,十月暂兼权中书舍人,十二月奏劾史嵩之,郑清之再相,出直龙图阁,主明道宫,淳八年除秘阁修撰、福建提刑,丁母忧去职。十一年四月入朝,以秘书监兼太常少卿、兼直学士院。五月兼崇政殿说书,六月兼史馆同修撰,十月除起居舍人,闰月兼侍讲,十二年正月除右文殿修撰,知建宁府,二月兼福建转运副使,因言事峻切,被劾免职。闲居八年,优游田里,景定元年六月诏除秘书监,二年八月除起居郎,九月兼权中书舍人,十一月除兵部侍郎,八月再兼中书,屡乞退闲。三年三月除权工部尚书,八月上表乞退,特除宝章阁学士知建宁府。五年秋以目眚谢事,除焕章阁学士守本官致仕。度宗咸淳四年五月,特除龙图阁学士,仍旧致仕。五年正月卒于里第。

向以鲜在《超越江湖的诗人——后村研究》中,对刘克庄的家世成员的情况作了考证后,得出以下的结论:“第一,后村祖、父辈虽皆入仕,但并非显贵,尤其是到了父亲一代,家世已经相当冷落……这对后村忧国忧民的情怀会有相当的影响;第二,后村祖、父辈皆有极高的文化修养,皆精于礼义(程朱)之学,这是后村思想的摇篮,而后村母亲的崇佛参禅,323—327页。也直接熏陶着他;第三,后村父亲早卒,卒时后村方27岁,而其诸弟、姊、妹皆享寿不高……这使后村晚年变得十分凄凉”。著者还在细读《后村居士大全集》的基础上,设专章作刘克庄人在江湖时的交游考,说:“后村享年高,交接广,集中涉及同时人物不下数百人,本章共考得八十余人,大多为后村密友或长辈、后学。若萍水相逢或不关紧要者皆从略”。这些人中,包括赵蕃、叶适、黄干、敖陶孙、戴复古、高翥、赵汝、郑性之、郑清之、真德秀、魏了翁、贾似道等,对他们与刘克庄的往来情况,书中一一作了交代。

刘克庄的年谱,有30年代张荃的《刘后村先生年谱》,较为简略。至90年代后,出了两种:一种是李国庭编的《刘克庄年谱长编》,其简编发表于《福建图书馆学刊》1990年第1—2期。李国庭还在《福建论坛》1991年第4期发表了《刘克庄生平三考》。另一种是贵州人民出版社1993年出版程章灿的《刘克庄年谱》。这两种年谱后出转精,记叙更为详备。

二、刘克庄的诗歌

刘克庄是著名的江湖派诗人,其诗歌创作出自四灵的晚唐体而另立新格。李维《中国诗史》指出:刘克庄“学诗于真西山,四灵盛行,后村年甚少,刻琢精丽,与之并驱,已而厌之,谓诸人极力驰骤,才望见贾岛、姚合之藩篱而已,乃自为新体,然格亦不甚高”。柯敦伯《宋文学史》说:“刘克庄诗派近杨万里,大抵词病质俚,意伤浅露,然其清新独到之处,亦未可尽废。初年颇乐四灵刻琢之习,后乃自有所得。称其诗者,至谓‘涉历老练,布置阔远,融会众作,自为一家’。盖在江湖派中,诚亦乎不可尚已。”钱锺书在《宋诗选注》中说:“他是江湖诗派里最大的诗人,最初深受‘四灵’的影响,蒙叶适赏识。不过他虽然着重效法姚合贾岛,也学其他晚唐诗人像许浑、王建、张籍,还模仿过李贺,颇有些灵活流动的作品。后来他觉得江西派‘资书以为诗失之腐’,而晚唐体‘捐书以为诗失之野’,就也在晚唐体那种轻快的诗里大掉书袋,填嵌典故成语,组织为小巧的对偶。因此他又非常推重陆游的作‘好对偶’和‘奇对’的本领。他的两个后辈刘辰翁和方回对他的批评最中肯,刘辰翁说:‘刘后村仿《初学记》,骈俪为书,左旋右抽,用之不尽,至五、七言名对亦出于此,然终身不敢离尺寸,欲古诗少许自献,如不可得。’我们只知道刘克庄瞧不起《初学记》这种类书,不知道他原来采用了《初学记》的办法,下了比江西派祖师黄庭坚还要碎密的‘扩帖’的工夫,事先把搜集的故典成语分门别类作好了些对偶,题目一到手就马上拼凑成篇。‘诗因料少不成联’,因此为了对联,非备料不可。这可以解释为什么他的作品给人的印象是滑溜得有点机械,现成得似乎店底的宿货。在方回骂到刘克庄的许多话里,有一句讲得顶好:‘饱满四灵,用事冗塞’。意思是说,一个瘦人饱吃了一顿好饭,肚子撑得圆鼓鼓的,可是相貌和骨骼都变不过来。清代的诗人像赵翼等的风格常使读者想起《后村居士诗集》来。”

言及刘克庄诗的师承时,游国恩等主编的《中国文学史》说:“在南宋后期,刘克庄不仅是成就最高的辛派词人,也是继承陆游爱国主义传统的重要诗人。他少年时曾参加军队生活,生平足迹遍及江淮、两湖、岭南等处,而仕途上屡受挫折,经历也和陆游相似。他早期诗歌也沾染江湖诗人习气,后来转而倾向陆游。”张瑞君在《刘克庄与唐诗》中指出,刘克庄受到杜甫、韩愈、李贺及晚唐诗人的影响,比如其咏怀诗“格调苍劲,着意锤炼内涵深隽的典型意象,善用新奇比喻、铿锵的韵律”,可以看出对杜甫晚年咏怀诗的借鉴;其题画诗《郭熙山水障子》明显受杜甫《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之影响,“句句写真山水,句句叙画,准确精工”,“运用长短参差的句法,顺应感情旋律的自由发展,造成起伏的波澜和错落有致的韵律”;其诗更有多处化用杜甫的诗句。其《跋方云台文稿二十韵》一类的诗歌,在拗折排的笔势上毫不弱于韩愈,直可与之比肩,“韩愈探险入幽的奇思幻想,到了后村更加铺张扬厉”。刘克庄还学习张籍、王建乐府,“在短短的篇幅中频频换韵,音律错综,富于变化驰骋之妙”,“结尾重笔振起,将感情推向高峰”,并学习他们运用对比的手法。作者还指出:“后村的诗是南宋时代的产物,他吸收的是唐诗的艺术,并熔铸着时代内容与自己的艺术创造力,因此,他的诗仍是有自己独特风格的。”

关于刘克庄的诗歌创作,向以鲜认为可以分为前后两期,前期:后村60岁之前(即1246年之前)。这段时间将近40年,相当漫长,又可分为两个发展阶段,即与四灵相近的阶段(33岁以前)和入于江湖的主要阶段。“后村江湖期诗,基本上摒弃了四灵诗风,转而尚古体,尊韩诗,追求一种‘抑扬开阖’、‘悲愤慷慨’的诗作,而在诗歌内容情感上,则努力向陆游靠拢,他发挥了江湖派的优良传统,并有力推动了江湖一派的诗歌创作。”后期:后村60岁之后,至81岁(1269),虽只二十余年,但诗歌作品的数量远远超过前期。《后村先生大全集》卷十七至卷四十八的诗皆为后期所作,几占全部诗作的四分之三。向以鲜说:“后村后期诗作,主要有两种倾向:一是继续发扬陆游以及杨万里的现实主义精神,写格调更为沉痛、情感更为深刻的诗,而对不少江湖派诗人(如学四灵者)予以蔑视批判;一是抒写个人情怀,由于屡被闲废,情绪落寞,加之亲人离世,疾病折磨,故很多诗作于消沉低回中含一种悲凉疏放之致。”

张宏生认为:“刘克庄早年的诗,亦和当时普遍的风气一样,从晚唐、四灵入。他的《南岳稿》,虽然面貌已经不全,但基本上还可以看到这种追求。事实上,当时的诗坛也是把他作为四灵的优秀继承者来加以称扬的。”他同时又比当时的其他江湖诗人清醒,“就在江湖诗派已差不多完全垄断了南宋后期诗坛的时候,他已经敏锐地发现了一味学习晚唐、四灵所带来的弊病。为此,他努力在自己的创作上拓宽境界,追求表现上的不拘一格,以打破派中‘千人一面’的局面”。更加值得注意的是,尽管刘克庄是追随着反江西的风气走上诗坛的,但他在具体的创作实践中,也认识到江西诗派有不可取代的长处,因此,其后期创作不仅有意识地引入了江西诗风,而且还尝试着将江西和晚唐加以调和,以走出一条新路子。他的这种追求,标志着江湖诗派已经结束了同化的过程(使不完全一致的风格中含有某种根本上的一致性),而开始走上了深化的过程(不断注入新的东西)。在古体诗的创作上,而这种用心就显得更明显。江湖诗人的作品给人以严整有余、奔放不足的感觉,即使有才气的诗人,也每影响其多方面的发挥,刘克庄注意到了这个问题,有意在诗中“有意识地运用散文句法,造成一种气势,颇能见出韩愈的影响。像这些方面,显然都是诗人有意为之的”。作者还指出,刘克庄的缺点是“喜欢逞才使气,贪多求博,因而常常流于浅率”,他喜欢在诗中运用指示代词或语气助词,这种散文句法,运用得当,尤其是与全篇构成一个富有变化的有机整体时,还是颇为别致的,“但刘克庄热衷于以此作为才气的表露,又无任何特别的艺术追求,因此他的近百首有这种句法的诗,令人感到没什么价值”。

三、后村词

在20世纪的后村词研究中,一种长期流行的看法是,刘克庄继承了辛弃疾的词风,属辛派词人。龙榆生《苏辛词派之渊源流变》一文提到:“南宋末年,苏辛词派既渐消歇,求诸传作,惟有刘克庄、刘辰翁二家,勉绵坠绪。”并引张炎的“潜夫《后村别调》一卷,大抵直致近俗,乃效稼轩而不及者”为证。又分析其《玉楼春》词说:“前阕推陈出新,极见雄肆。后阕于豪迈中见规讽,尤足与青年之醉心恋爱者以极大教训。一以严肃态度出之,正苏、辛词派之特殊风格也。”薛砺若说:“他的词纯学稼轩,为辛派重要作家。”钱基博在《中国文学史》中说,刘克庄词“笔酣墨饱,慷慨悲歌,壮语足以立懦,雄语足以排”。并将其与南宋其他词人比较说:“宋代词人,柳永、周邦彦,情调卖俏,无一念关怀君国,固是浪子行径,而见惑溺之深。刘克庄伤时忧乱,无一词不感沧桑,亦是文士张致,而非性情之真。柳永、秦观,秽言不忌,读之羞口。辛弃疾、刘克庄,大言不惭,亦为赧颜。柳永、周邦彦无胸襟,无抱负,所以不知比兴,不知寄托。辛弃疾、刘克庄有胸襟,有抱负,而亦不知比兴,不知寄托。事著而文不微,言外而意无内,一览无余,其病只在直耳。”

在肯定刘克庄为辛派词人时,又有人强调刘克庄词的爱国精神。胡云翼在《宋词选》中说:“刘克庄词继承了辛派词人的爱国主义传统及其豪放的风格。他着重地发展了词的散文化、议论化。特别是他的长调最不受传统的格律的限制,说理叙事,运用得非常自由。”同时也指出:“他的某些词也反映了‘除是无身方了,有身长有闲愁’之类的消极思想。”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论刘克庄词说:“特多国家悲愤之情。所作小词,亦复清晰可喜。在词的创作上,采取以诗作词的手法,以解放的自由的态度,表现出他的‘休学流萤百啭’的反对庸俗的精神,来寄托他的政治抱负;这种精神,又正与他的写诗贵在‘炼意’,而不在‘炼字’、贵在‘意义高古’的主张是相贯通的。”钱仲联在《后村词笺注》的前言中说,“对国家统一和人民疾苦的关心以及‘志在有为,不欲以词人自域’的抱负,是后村词的基调。他酷爱辛弃疾词,认为它‘大声镗靉,小声铿,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所未见。’而对当时与士大夫们歌酒声色的生活相适应的‘绮罗香泽’词风,则有意识地推行了批判”。并说他的词继承和发展了辛弃疾的词学传统,“成为南宋辛派词人三刘(刘过、刘克庄、刘辰翁)中成就最大的一人”。其词的精华“是豪情万丈地为恢复国家统一的事业而高歌”,处处流露出黍离哀痛的心情。也存在消极颓废情调。其艺术特色是“豪迈奔放,雄健疏宕”,能“芥子纳须弥,尺幅中有千里之势”。

钱仲联《后村词笺注》是第一本关于刘克庄词集的笺注本。该书在后村词的系年考订、作品本事和有关交游的笺注,以及作品所涉及典故词语的注释等方面,做了大量的基础性工作,广征博引,爬罗剔抉,有关材料几已发明殆尽。但也偶有疏漏处,向以鲜的《〈后村词笺注〉商榷》提出了三条补正。

胡明在《刘克庄诗词轨迹与心路历程》中指出:刘克庄的诗与陆游、杨万里鼎足而三,其词与姜夔、辛弃疾鼎足而三,“考察其一生,其处世思想以儒家兼济独善为本体,此外也受到老庄思想的一些影响,他的诗词轨迹完全地立体地反映了他的心路历程,真实、可信,富有典型意义。我们无疑应该突出他爱国主义、关怀国家命运、揭露和抨击统治阶级的主流倾向,但也应指出这种思想倾向的消退甚至软化,从积极走向消极,这里似有一定的规律在”。

多数研究者皆以刘克庄继承辛弃疾词的作风,把刘克庄说成是“辛派词人”,但也有持不同意见者。明见在《刘克庄辛派词人辨》中提出,刘克庄不能算是辛派词人,作者认为,杨慎在《词品》中论及刘克庄词的四个特点,即“直致”、“近俗”、“奇甚”和“庄(壮)语亦可起懦”,清人论刘克庄词便只注意其“壮语”,仅对其一类词作出审美判断。冯煦在《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中说:“后村词,与放翁、稼轩,犹鼎三足。”后来刘大杰、游国恩等主编的《中国文学史》都沿袭其说。杨海明在《唐宋词史》中说:“刘克庄所生活的时代,已不再像陆、辛那样,是一个虽然南北分裂,然而‘还有希望’的时代。所以他的词和辛词比较起来,就更富有自己所处的时代特色,那就是,似乎随处可感一种焦灼感、危机感……因而,在他的词中所反映的现实生活的‘宽度’和‘深度’比起辛词来,都显得更加深广。”竟将刘词的地位提到比辛词还高。文章认为,首先,刘克庄并非以词名世,“我们查遍有关作者的墓志铭、行状及其与人交往的书信和酬答诗词,都找不到他的词在当时有影响的记载,在当时也没有人称赞过他的词”,而辛派词人“每个人的词在当时都是有一定地位的,这主要表现在:他们紧密团结在辛弃疾的周围,派内词人相互影响;与同时代一些大词人有词作交流,与派外词人相互影响”。人们所说的“辛派词人”主要有两支队伍,一支是与辛弃疾先后同时,如陈亮、刘过等,一支是与刘克庄先后同时,如刘辰翁、文及翁、陈允平、邓郯等。这些人除刘克庄外都曾有过唱和,而“刘克庄没有与任何辛派词人唱和,也未见与任何辛派词人有过交往”。另外,作者认为刘克庄从来就不学辛弃疾词。作者的结论是:“后村词的主调是消极颓废的,这与作者50岁才大量作词有着最为直接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