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琴
江南之地,最多雨水。尤以清明时节最为淅沥。细密的雨水缠住人的脚步,使得一切的物件都好像汪在一大滩水里,看着厨房的桌子脚,都会感觉它若在雨地里淋上几日,就会发芽长根。出太阳时,蒸腾而起的水汽使空气更加潮润,尚未还暖的天气乍寒冽冽。喧嚣的雨水十分合耕作者的意。早稻的秧子已经哺出,按着时节,要在清明节的前后三天把秧子撒到秧田里去。
秧田是稻苗的幼儿园。耕作者加倍用心地平整秧田,一疄接着一疄,漫漫的田水围浸着,只露出细腻的泥床。绵绵雨水下,撒秧子的人裤管卷到膝盖以上,左手端一个畚箕紧靠腰眼,右手一抓一撒,秧子像得了令的小兵,欢快地扑向泥床的怀抱。撒秧子的人一步一停,粗壮的小腿带起激荡的泥水,漠漠水田间,劳作者朴实的舞蹈使人入迷。
过得几日,泥床上冒出点点的绿色;再过得几日,绿色蔓延成片,好似从泥床下喷薄而出,带着尖锐的向上的力量。秧苗拥挤而安静地聚集在一起,等待某个清晨被连根拔起,移居到隔壁开阔的稻田里。拔秧的早晨热闹非凡,相熟的邻居都来帮忙。拔秧坐的小凳子只有一个或两个尖尖的腿,可以坚决地插到秧田里去,拔秧者也必须掌握好屁股在秧凳上的力度,若坐得太用力,难保屁股不被田水浸湿。大家一边家长里短,一边两手纷纷,拔下的秧苗每一棵都带着糊泥,两手抓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在田水里上下抖动,频率颇快,只听得唰唰声此起彼伏,田水上下波动,秧苗洗刷后露出白生生的根须。两只手里的秧苗合成一捆,两根稻草拦腰一扎……秧凳向前,秧田上的绿色毫无遗漏地被聚集成一只只的秧捆,一担一担地挑到隔壁的田埂上。抛秧的人左右开弓,秧捆如流星赶月一般,划着弧线,距离恰当地落在水田里。
种田绳绷得紧紧的,拆开一个秧捆,抓一半秧苗在左手,熟练的种田高手们右手飞快地分秧,插秧,只听得田水发出欢快的扑哧声,几个人说笑不停,或前或后地排列着,绿色的秧苗不多久就疏落有致地铺满了稻田。插秧是后退着进行的,我小时刚练习插秧,两腿陷在泥里东倒西歪,插下的秧苗犬齿交错,自己身上搞得一头一脸的泥,腰酸背痛之际,频频回头,后面的水田绵长得让人绝望。大人们早已另起一行,我被围困在中间,照例是不会有人来接替我的,因为怕踩坏已经插好的秧苗。我爸爸插得一手好秧,排列整齐得好似循环数,两手轻快地上下配合,经过我身边还不时地鼓励我,可惜我始终没有练成他那样的本事。现在纵是有这个心,却再也找不到那漫漫田水,碧秀秧田了!
几场风雨,稻穗扬花,随着阳光的渐渐热烈,稻穗羞答答地垂下头来。7月底8月初,金黄的稻田在炎夏热风中微微起伏,稠厚浓密,好似一块块织法紧密的绒毯。割稻是令人愉快的事情。小时候的夏天似乎没有现在这般热,一阵风吹来,再热的暑气也会暂时避让。成熟的稻田里半湿半干,清晨光脚踩在那里,沁凉的感觉从脚底直透心里。割稻的方向和插秧相反,是一直向前的,也不像插秧那样,给你规定了宽度——割稻时,你爱割几株割几株。若是要逞强,尽可以一排割个十几株,待得意兴阑珊时,大人们会宽容地替你割剩下的稻子,或者替你割掉一大半,留下窄窄的一条,让你享受一割到头的乐趣。大多数情况下,割到一半,孩子们就在稻田里不务正业了。抓田鸡的抓田鸡。若是有人割破了手,撕下的田鸡皮是包扎的妙方——虽则残忍有加。尖嘴长腿的稻鸡就在稻田里做窝产卵,信息不灵便的,这时便成了猎物。有时会有水蛇,咬一口也不用太惊慌,只起个小块而已,因为知道它是无毒的。贴地的有蜘蛛跑来跑去,它们就在稻株之间织网布阵,割稻人一来,它们军心大乱,四散着在地上滚来滚去……玩腻了稻田,就到一侧的池子边去,泛着绿色油光的菱叶平展展地铺满池面。趴在池边,用手扯起菱叶,把下面的菱角一并拉上来,四根尖刺支棱着,是谓刺菱。不多时,就有人会送点心饭来。大竹篮覆着毛巾,烧得热热的年糕汤。
一块田的稻子很快割完,最精壮的劳力拖着稻桶来打稻。装满铁齿的滚筒在电机的驱动下翻滚成一团银光。我有次试着拿稻捆去凑近那团银光,只是沾到了几根稻穗,就感觉一股大力拉扯着,好像要连稻子带人卷进去。惊慌之下全盘脱手,惹得旁人惊叫连连,直说一个小女孩子不可以做这种危险的事情。没奈何改做拾稻穗,这个是我的强项。眼疾手快,向来比别的小孩要拾得多,有时候打稻捆的叔叔们拿起稻捆之际,还特地用脚踩一缕留下,那时看来,简直是拾了宝物一般!
一箩一箩的稻谷,掺杂着撕打成碎片的稻叶和稻梗,被挑到晒谷场上。排风扇开到最大,湿漉漉的饱满的稻谷经过大风的考验,堆成金灿灿的小山丘,再被晒谷耙推成薄薄的一层,在盛夏的晒谷场上晒干。储存干谷的仓库原来是一家大祠堂,空旷高大的屋顶,森森的青砖墙壁,最热的天气一进里面也暑气全收。谷子堆得几乎接近房顶,带着柔顺美好的线条,结结实实的矗立在那里。祠堂的门楣上有精美繁复的砖雕,半镂空的,似乎是一个连贯的故事,戴着官帽的人在作揖,松树的枝叶被刻画得像一柄柄扇子。有时在那里午休,我躺在大人的身旁仰头看,烟头一明一灭,睡意爬上来,爬上来,意识轻扬,缠绕穿梭在砖雕的缝隙里……稻香弥漫,坚实稳固的香味,使黑夜的梦都有了支点。
留在田里的稻草不会被遗忘,晒得半干之后,也像捆秧一样被捆住梢头,堆成一个个草蓬,它们不会被浪费,在厨下烧成灰之后再次壅到田里,真可谓尘归尘,土归土了。
接着就是要种晚稻了。一样的播种,拔秧,种田,待到再次要收割的时候就到了初冬了。料峭的风中,微红的脸颊,割稻子的人穿上了薄薄的棉袄。而收获的晚稻米比早稻米有着更好更软糯的口感。接着,劳作了快一年的土地开始修整,或者种上紫云英等着还田,或者再接再厉,种上一季油菜,又或者就静静的袒露着胸膛,留着一地的稻茬,等待来年春天的雨水。
盛世无冻馁,仍须耕织忙。
(2010年4月29日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