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仑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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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赤日炎炎忆“双夏”

林和康

二三十年前,北仑的田野上除了海边种些棉花外,绝大部分种的是稻谷,即使是山沿坑边面积非常小的“碗头田”,种的也是稻子。民以食为天,以粮为纲的观念深入人心。“备战备荒为人民”,重要的一条就是要备足粮食,手中有粮食,心中就不慌。

7月下旬,田畈上一片金黄。要及时把那丰产的稻谷收进来晒燥入库,还要不失时机种下连作稻,大家把夏收夏种简称为“双夏”。七八月份,天天高温,常伴有雷阵雨,又是台风肆虐季节,割稻种田任务繁重,要抢收抢种,真的像打仗一样,因此,又把“双夏”叫作“双抢”。

整块田的稻谷要割倒,要脱粒,要把带着草屑的水谷运到晒场;整畈的稻草要一捆一捆地结好,要拖上田塍;要劈好田埂,耕好耙平,施好基肥;要拔秧运秧插秧。每一块稻田都要经过这一整套工序。“双夏”开始,男女老少齐上阵,要连续苦战二十多天。柴桥有个小青年酷爱捉鱼,在大忙季节偷偷外出捉鱼,大队当晚就开会批斗他,罪名是“破坏农业学大寨”。

天还没有亮,大家就去拔早秧或者去割早稻。有蚊子成群袭击,还有蚂蟥稻虱叮手咬脚。白天,烈日当空,田水火热,赶不走的蚂蟥追你叮你。施了化肥的田里浮着死去的黄鳝泥鳅和蚯蚓,有创口的手脚更容易感染。盛夏酷暑,环境恶劣,劳动强度大,时间跨度长。那时候突出政治,把人的思想工作放在第一位,队长先带领大家学习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中国应当对于人类有较大的贡献”,鼓励大家脚踏田头,胸怀祖国,放眼世界,发扬不怕疲劳不怕牺牲连续作战作风,打胜“双夏”仗,夺取新胜利。田畈上,手扶拖拉机电动打稻机轰鸣不已;烈日下,人人像蚂蚁一样忙忙碌碌,一刻不歇。每天要到夜幕降临,才能收工,而且,常常为了把整块田全部种好,要到摸黑才能歇手。一天下来已经筋疲力尽,拖着疲惫的身子,男人还要把分到户的稻草背到高地,妇女还要洗一大堆的衣服。在“双夏”的二十多天时间里,每天都是披星戴月早出晚归,不管刮风下雨,天天都要出工。遇到台风,稻谷被刮倒泡在水中,不抢收,很快就会发芽;如果接连几天阴雨,收进的稻谷也会发热抽芽。于是大会堂屋檐下到处晾着湿谷,用排风机吹,用烘干机烘,甚至把湿谷分到农家用锅炒,去掉一些水分,等候晴天。

那时候,插秧插到头跳上田塍吸烟小坐就是莫大的享受;走到树荫下吃点心饭比现在进空调房间还舒服;在溪边洗洗手吃几口西瓜,那是最幸福的时刻。晚上放工回家,草草地洗个身子,汗臭未除,泥巴未净,嚼几粒兰花倭豆,喝几口地产白酒,倒头便睡,蚊子也咬不醒。

“双抢”的主力军是农民兄弟姐妹,但是,辛苦的并不仅仅是农民。一到“双夏”,全民动员,全力以赴。

公社干部都带着日常生活用品下去了,他们住在农村学校教室里,课桌当床铺。干部们白天参加劳动,晚上和大队干部碰头开会,指导“双夏”生产。

教师也下去了,也要参加“双抢”劳动,还有办好快报的任务,每天汇总生产进度,表扬“双夏”中涌现出来的好人好事,向上级广播电台、广播站提供稿件。

医生也下去了。那些白衣天使背着红十字药箱在田间巡视,协助大队赤脚医生预防疾病,还送医上门。

解放军指战员和城镇居民也下去支援“双夏”,晒红了皮肤,一身泥巴一身汗水。

农机厂的师傅也下去了。生产队的抽水机拖拉机打稻机一有故障,他们就争分夺秒排除故障,在深更半夜,还常常能够看见他们在抢修农机。

信用社的工作人员不但要下去劳动,还在贷款上大力支持“双夏”生产。有的生产队买农药化肥一时资金有困难,信用社急农民所急,有求必贷。

供销社的营业员们更是想农民所想,帮助农民解决实际困难,方便农民生活。“双夏”期间,出工早,收工晚,中午没有休息,出工一天记一天半工分,这样就没有时间买菜做饭。于是,各生产队都办起了农忙食堂,冬瓜、茄子、带豆是队里种的,土豆是储备好了的,柴火队里自备,食堂人员是队里自己人,所以菜的价格非常便宜。西瓜也是队里早有计划种好了的,但是,只有在田头战天斗地第一线的人才有西瓜吃,还半价计费。问题是,大家都这样辛苦,总不能每天餐餐都吃冬瓜茄子啊。俗话说,要好看,穿红着绿;要好吃,吃鱼吃肉。想当时,物资奇缺,烟、酒、米、油、糖、布、棉花,样样凭票供应,想要吃鱼吃肉,简直是奢求了。供销社给生产队发了卡,“双夏”期间,可以凭这卡买猪头。田头生产的农民听说今天食堂有猪头肉,积极性马上高了不少,冬瓜汤洋番薯羹里有了肉汁卤,味道实在是太好了。供销社的水产商店还常常以优惠价供应农忙食堂鲜带鱼和咸鱼。饮食商店日日夜夜为“双夏”第一线做大饼、油条、糖糕、方包、水塔糕,按预订数把各种糕点一个队一个队地放好。凌晨3点钟就有各队的农民陆续来领了,然后把糕点分到田头操作组,让大家及时充饥。那时候,糖糕是稀罕的珍品,5分钱一只心形的糖糕有棱有角,又酥又甜,许多人自己舍不得吃,用稻草盖着,留给孩子。到收工时,糖糕变得软绵绵的,还叮着蚂蚁。

上个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柴桥出了两个全国人大代表,一个出自供销社,一个出自农村。可见当时柴桥供销社的工作和柴桥的农业生产是多么出色。

有好几年时间,我也年年参加“双夏”,流过汗,流过血,还中过暑。有句名言,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我没有这样雄伟的气魄和崇高的境界,怎么也体会不到斗天斗地的乐趣。说实话,头顶烈日,脚踏烂泥,挥汗如雨的田头劳动,是非常非常辛苦的,特别是开头几天,身子骨好像散了架,腰酸背痛,站也站不直,走路像腾云驾雾。而我还不是正式编制的农民,没有多大的责任和压力,农民兄弟那就更辛苦了。不过,现在回忆起来,那也是一段很有意思的人生经历。我们曾经这样热火朝天的集体劳动,我们曾经这样过着紧巴巴的日子。

更有意思的事情还在后头。当时,倾全民之力,要日夜苦战二十多天才能完成的“双夏”任务。后来分田到户承包以后,同样面积的稻田,用不了几天,早稻就全部收进;又用不了几天时间,北仑的田野就都换上绿装。没有学语录,没有办快报,没有大张旗鼓地宣传动员,也用不着驻队干部把关指导,“双夏”生产却速度又快,质量又好。这不是一个值得令人深思的现象吗?农村改革中看似深奥的体制机制问题,在农民心中一定是十分简单明了的。

(2010年7月29日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