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
从前乡下,有很多百工杂艺,烧酒的、做年糕的、补碗补缸的,诸如此类。百工里面,我觉得烧酒是个风雅活。因为酒总是与文学家发生关系,其代表者是李白,假如没有酒,李白的光芒必定会逊色一半,而喝了酒后的李白,不仅印堂发亮了,并且笔下生辉了。
我小时候在乡下见过几次用番薯烧酒的操作过程。我对番薯有好感,朴实厚重的块头,像从地底挖出的岩石,看上去就显得实心眼,没有花花肠子。万民曾仰仗它度过饥荒年代,真是大块头有大用处。
烧酒这两字写出来就气派,比“白酒”的单调好看多了。烧酒都是在冬天,因为初冬时节番薯丰收了,挨挨挤挤堆在农家的仓房里。农人忙完了田间的活,有心情来做一点与田间地头无关的风雅事。号称风雅,然而农民的风雅,那也是厚重,且排场开阔的。
首先把上百斤洗净的番薯挑到村里晒场上,再用刨子刨成番薯干。刨番薯干是一项苦力活,晒场空阔无遮拦,北风凛冽,寒气如刀,坐的时间一久,脸被吹成酱紫色。而一双手,因为长久在寒风中与湿物接触,更被冻成了馒头。劳动人民在冬天也会发福,只是发福的部位不在肚子,而在双手。
妈妈说起小时候刨番薯干的经历,常常叹息。在长辈们的描述里,劳动显得很苦闷,一个个都像在田垄上沉默耕耘的老黄牛。但在《诗经》里,劳动的场面却是壮观且欢乐的,一边劳作一边歌唱,比如“参差荇菜,左右采之”,比如“春日迟迟,采蘩祁祁”,看不见一丝悲凉。
接着请烧酒师傅,一般每个村庄顶多就一两个烧酒师傅,因为这行当冷门,一多,混饭就不容易了。烧酒师傅随身带着好几个蒸笼,一样一样地拿出来,在灶上叠好,灶下堆满了柴火。平常烧饭只用细枝枯叶,如今堆的是干燥结实的木柴,一副做大事的模样。我当时七八岁光景,觉得小户人家也能有红火豪华的场面,心里就很高兴。
烧酒师傅并不吝啬木柴,大把大把地木柴被塞进灶膛,大人这时也显得异常阔气,忘了砍柴时的艰辛,呵呵笑着让烧酒师傅放手去做。木柴在灶膛中拥挤着欢唱,发出噼噼啪啪的歌声。番薯干蒸熟后取出,拌入“白药”,再放进事先备下的大缸里,把缸口封严实。然后等着番薯干在缸里面发酵。这对番薯干来讲是一个冬眠的过程,等它再见天日,它会觉察到身体的里里外外都发生了神奇的变化。
大约二十几天后,番薯干们醉醺醺地醒来,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又被架上蒸笼,开始了蒸汽浴。灶膛里的柴火熊熊烧着,满屋子蒸腾的热气,满屋子浓烈的酒糟香味,让人觉得这人家的日子也是过得如此醇香热烈,让人想到饮酒之后的“醉和金甲舞,擂鼓动山川”,想到秦皇汉武的壮阔,以及承平岁月里乡下人间的繁华悠远。
在这样的房子里跑进跑出,每个人似乎都熏染了酒的香烈,浑身上下喜气洋溢,瞧着大人们高兴,我也跟着喜气洋洋。
烧酒师傅在蒸笼上插了根出酒的管子,随着热气腾腾,管子里便会流出芳香四溢的清洌烧酒。这就是最后的结晶,番薯烧酒。
从硬实的番薯,到最后变成清洌的烧酒,这对番薯来讲就是一次脱胎换骨的变化,其壮烈程度,可算是凤凰涅槃。我们应当赞叹番薯的伟大,它用它的全部,完成了人类对理想的追求。假如概括的话,番薯至少有如下几种精神: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无私奉献。
大人也会把刚烧好的酒舀一调羹塞进我嘴里,烈酒烫喉,虽然被呛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还是觉得甘之如饴。长大后我仍不善饮酒,可是喜欢那些开怀痛饮的好汉们,与他们一道,觉得人生也变得豪迈壮烈了,根本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2011年2月11日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