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仑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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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吃饭问题大过天——忆北仑杂交水稻的繁育推广史

记者 虞浩英

对很多北仑人,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来说,总有一段记忆和水稻有关。曾经的“双抢”辰光,人们在酷暑下“汗爬雨淋”地干着割稻、打稻、晒谷、耕地、耖地、拔秧、插秧等各种农活。1983年分田到户后,北仑农业结构逐渐调整,种稻的人越来越少,尤其是2000年以来,水稻种植面积骤减,如今全区水稻面积不过4000亩,其中杂交稻1000亩。

粮食生产始终都是不可忽视的重要问题。党的十八大报告强调:要确保国家粮食安全。我国土地资源紧缺,人口却是有增无减,半个多世纪以来,袁隆平、马荣荣等杂交水稻研究专家,为研究出高产优质的杂交稻呕心沥血,更有无数农技人员、种稻农民为种出更多的粮食辛勤探索和劳作。如今在北仑种稻的人少之又少,他们种的粮食已远远不能喂饱全区近90万张嘴,市售的绝大部分粮食需要从外地采购调运。在衣食无忧的大前提下,北仑人进行着史无前例的城市化、工业化、国际化、现代化建设,但曾经为推广杂交稻、种植杂交稻而努力的人以及那些事仍留在老一辈人心里。

1976年,镇海县54亩试验田里,杂交稻穗大粒多,并表现出强大的分蘖优势,令农技员、农户喜出望外

据《镇海县农业志》记载:1976年,镇海县引进杂交汕优6号、南优2号组合,试种54亩,均产627斤,比常规晚粳亩产高得多。随后几年,杂交稻面积逐渐增加,一度达到6万多亩,约占全县晚稻面积的两成,杂交优势也比较明显。

如今被小港街道返聘在农业科工作的盛洪昌,曾经是下邵良种场农科站负责人。说起当年引进杂交稻的事,他颇为自豪:“第一年,下邵良种场里种了两三亩试验地,杂交稻强大的分蘖优势和穗大粒多的特点让农技员和农户喜出望外。”

当时,常规稻一亩地播20斤谷,每一丛7~10根秧,成穗10~12根,生产队号召大家一亩地要插足20万根基本苗,争取35万个有效穗。但是那时化肥紧张,尽管秧插得紧,但常规稻产量一直不高。相比之下,杂交稻每亩只需2斤谷,每丛1~2根,成穗10~12条左右,而且穗条长,颗粒多,分蘖优势明显。“现在用插秧机,杂交稻每丛1根秧,株距在20公分以上,亩产1000斤随便种种,管理得好,可以达到1500斤。今年我种的甬优15号就有这个产量!”盛洪昌说起杂交水稻总有一种特别的好感。在他看来,杂交水稻强大的分蘖能力,是高产的希望。

盛洪昌说:“根据当时种植的情况看,杂交稻的抗病性要比常规稻好一点,这在粮食供应紧张的年代是非常重要的。”以前农民为了多种点作物,土地基本常年不空,连续种植容易产生细菌、病害,像白叶枯病、稻热病、纹枯病都是很常见的。如果有一块水稻发病了,可能会通过空气、水等传染到周边的水稻田,因此种稻的人最怕就是发病。“有时候发病严重,很有可能就是颗粒无收,这对农户来说,不仅完不成上交给国家粮食的任务,连口粮也成了问题。”

据记载,最初一批杂交稻中,汕优6号产量最高,均产628斤,高出其他品种7%~29%。因此,其后几年,汕优6号成了杂交稻的主栽品种。该品种由珍汕97与国际26杂交而成,属于籼型杂交晚稻,具有耐旱、抗病强、植株紧凑、适应性广、产量高的特征。

繁种、制种压力大,给雌稻、雄稻配花期是最难的事

杂交稻不像常规稻那样,农户可以选一些颗粒饱满的穗头作为第二年的种子,杂交稻的谷子第二年不能用来做种子,必须年年搞杂交制种。因此,除了靠种子公司供应外,当时的镇海县也要自己繁种、制种,解决杂交稻种子来源问题。杂交稻要求不育系、恢复系、保持系“三系配套”,技术要求很高,靠水稻良种场和几个特约样板队来完成。高级农艺师张培杰曾经是镇海县种子公司驻骆驼水稻良种场的专职技术员。他说:“第一年的雄性不育系配制雄性不育保持系繁种由县水稻良种场承担,每年安排繁种基地20亩。第二年的制种任务除了县水稻良种场参与外,还有县内几个特约样板队,各队制种的纯度如何,由县农科所负责,每年抽样品到海南岛冬繁鉴定。”

当时县良种场的农技人员,如郑雪娥、李良骥等如今已是六七十岁了。很多人回想起来,都说那几年任务重,困难多,但大家的劲头是高昂的,因为杂交稻引进就是奔着高产去的,在粮食供应紧张的年代,谁要是种出最高的产量,谁就是英雄。

担任过霞浦公社镇东大队技术员的李志强回忆说,镇东大队在1975年建立了种子队,向各生产队调拢水稻田20余亩,棉花地五六亩。当时种子队队长是张根华。种子队搞过一年杂交稻制种,面积2亩多点。霞浦公社良种场也搞过杂交稻制种,1981年后,就不再搞了。想起来,杂交稻制种的历史有点短。

李志强说,杂交稻育种技术是由上面农技人员指导的,方法是把袁隆平选育配合在一起的两个稻种,即只会开花不会自己受精结实的不育系和抽穗期一致的父本种在一起。不育系每行6株,单独插种一埭(与本地话“大”同音);父本紧靠不育系插种1株或者2株;行向从东到西,以便抽穗开花期借助东南风和西北风,让父本的花粉扬到不育系稻花中,使之受精结实,成熟后就成为杂交稻种子。

“此前,一批农技员已经到县良种场去学习过了,但是到了真正要制种的时候,大伙儿心里还是没有底,压力特别大,万一没有成功,这么多生产队都等着要种子,如何是好?”盛洪昌说,理论上,从播下到抽穗是85天,但是天气的不确定性会影响水稻生长,为了把雄稻和雌稻的花期凑在一起,各个良种场绞尽脑汁。

“用叶龄推算幼穗分化是其中一个办法,但是最早长的叶子有可能要脱落,于是就用细细的棉纱线把一块布条绑在水稻杆上,记下这是第几片叶。”盛洪昌说,雌稻和雄稻叶龄不一样,扬花期都是一星期左右,为了要凑到同一个时间段,大家一方面观察叶龄,另一方面用肥料和水来调节水稻生长进程。

种植时,雄稻和雌稻是间隔着种的,到了扬花期,为了能更加充分地授粉,一条绳子两个人拉着,轻轻地从稻的上部划过去。“一般都在上午10点,轻重要适当,不然会把稻弄伤的。”

令盛洪昌印象深刻的还有剥穗头。稻的叶龄是固定的,当倒数几片叶子长出时,也会有幼穗抽出,根据幼穗推断扬花期就相对准确一些,因此哪天要是剥到穗头了,大伙儿中午就会高兴地喝酒。此外,为了确保种子的纯度,繁种和制种所用的地必须与常规稻种植地隔开。“最好是山岙里,都能被山挡住。于是一有空农技员们就要‘物色’这样的地。”他说。

去海南岛陵水县制种成了一生中最艰苦的日子,其间袁隆平还到田头指导,与制种人员一起吃了顿饭

北仑积温低,加上一亩制种地只有50斤到100斤的杂交稻种子,因此,1976年10月,36名农科站负责种子栽培或者植保的技术骨干前往温度更高的海南制种。“当时的镇海县农业局局长张阿增亲自带队,我负责杂交稻技术。我是种子专业毕业,后又去过市农科所学习。”已于2001年退休的胡存岳回忆说,粮食生产在当时是非常重要的,因此,为了推广杂交稻,各级农技人员铆足劲,摸着石子过河,不仅要自己研究吃透技术、方法,还要教普通农民怎么种。

严友根,2005年退休时已是小港街道人大工委主任。他说:“当年一起去的人,能记起来的有邬隘的邬祥兴、大碶的顾明华、柴桥的张振业、江南的沈信华、高塘的顾锡年、塔峙的张国祥,估计大部分人已经到了退休年龄。”他顿了顿说:“到海南制种的半年是我一生当中最艰苦的日子。我们向陵水县长城公社九所借了三间房。当地经济条件落后,现在回想起来就像牛棚一样,大家都是睡通铺,蚊子又多,睡着前,打蚊子的声音不绝于耳。而吃的米含沙多,吃得牙齿‘咯嘣’响。因为吃不惯当地的菜,去的时候,有人带了三山紫菜、龙头烤、咸齑菜,这些就像珍宝一样,每天分着吃一点点。”

生活上的艰苦远远赶不上制种的艰辛。“海南老鼠又大又多。我们千辛万苦将制种田周边的柴草全部割干净,但是依旧难以阻挡老鼠来吃谷,有些秧苗都已经两三公分长了,老鼠还要啃谷,于是我们只好晚上轮流拿着手电筒赶老鼠。有的人实在困了,一脚踩空翻进田里,表带宽的蚂蟥就会立马叮上。”严友根说到这些,仿佛回到当年,叹了口气说,因为自己挨过饿,也曾为种稻吃过苦,所以一直见不得粮食浪费,一家人吃饭,不能有一粒饭剩在碗里或掉下。

育秧之后要凑花期,为了更加充分地授粉,必须手工将幼穗外的保护叶割掉三分之一。“想想这是多少工分啊!接下来要防病管理、灌浆,直到收割。”严友根说,除了必要的化肥农药、喷雾机是从北仑带过去的,其他生产工具都是用当地的。4月份收割时,海南非常热,加上地面都是沙子,烫得脚都踩不下去。没有打稻机,把稻割来后,用水牛踩。“不过,那年袁隆平还来到我们的制种田,指导并鼓励大家一定要制种成功,随后在简陋的房子里一起吃饭,谈他研究杂交稻的心得。他是一个很亲和的人,没有架子。这么多年过去了,当我得知他获得了国家最高科技奖时,我觉得他对得起这个奖,吃饭问题大过天,他为解决这个天大的问题花了一辈子的心血。”严友根说。

第一批海南制种产量有近5000斤。1977年,台海关系比较紧张,传言蒋介石反攻大陆,怎样安全地把种子运到宁波成了一个问题。“后来联系上了大榭一个部队,用快艇运回来的,还有飞机护航,同去的大榭公社的孙志章就是坐着快艇回来的。”严友根说,后来又有几批人前往海南制种,人数没有第一批多,主要以保持系和不育系的繁种为主。大碶湖塘种子队负责人乐祖成从1977年到1979年坚守了3年,回来后成为队里种植杂交稻的技术骨干,为推广种植技术做了不少工作。乐祖成说,当时培育出来的汕优6号父本还获得过科技奖,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奖状也遗失了。他一直都有个心愿,就是再回到陵水县去看看曾经借住的老房东。

“1979年一次寒潮,严重影响杂交稻结实,产量大减,对农户打击很大。第二年,杂交稻面积骤减。其后几年,推广情况不理想。1984年,最后一批制种的人回来后,就不再去海南制种。”胡存岳说。

由于有效积温不够理想,种植要求严格,杂交稻几乎“断档”近20年

由于受气候和栽培条件等制约,上世纪80年代起,杂交稻面积缩减明显。据资料记载,1984年,整个镇海县只有800亩杂交稻,其后更少,北仑的情况也是如此。究其原因,主要还是这里的有效积温不够理想,再加上种植技术要求高,强冷空气南下频繁,稻谷灌浆困难,产量优势并不明显,因此在八九十年代,杂交稻几乎“断档”。

早期的杂交稻有一个特点是不耐寒,一旦冷空气来得早,产量很受影响。据《镇海县农业志》记载:镇海地处浙北沿海,每年8~9月份受台风侵袭机率高,9月下旬以后冷空气入侵频繁。而汕优6号抽穗扬花阶段要求气温连续三天高于23℃,在镇海县要达到这个温度只有9月15日前后才有80%的保证率。1978年9月中旬连续3次低温阴雨,严重影响杂交稻安全齐穗,当年结实率只有49.6%。1979年10月下旬一次强冷空气南下,三山乡部分杂交稻每亩落粒竟有百把斤。1982年、1984年9月中旬平均气温只有22.6℃和20.4℃。

为了使杂交稻避过9月中旬的低温而达到安全齐穗目的,农户只能将播种时间提前至6月15日前,移植时间提前至7月底前。“不过这样一来,早稻只能种植早熟或者特早熟的品种,相当于用牺牲早稻产量去换晚稻的杂交优势。同时,能最早插的田块均割让给杂交稻,从而影响连作晚粳的总体水平,杂交稻争季节导致常规早稻、晚稻两季产量都受影响,如果遇上天气不好,往往得不偿失。”张培杰说,农户种杂交稻的积极性低,当时在北仑推广杂交稻效果并不好。小港下邵村村民邵振文曾在下邵公社良种场种田。据他回忆:“好的时候亩产有1000多斤,差的时候五六百斤都不到,整体上,不如常规稻稳定。”

此外,杂交水稻的栽培要求是“三早一长”,即早播、早插、早管和长秧龄。刚引进时,农民都不习惯,而且为了让秧壮一点,在育秧期间要分两段进行,第一段和常规稻一样播种育秧,中间增加了第二段寄秧。杂交稻在秧龄15~20天后,开始寄秧。张培杰说:“寄秧就是要大株浅插,将播种后长出的密密麻麻的秧挪个地方,稍微分开一点,留出更多的空间长高长壮,经过二三十天后再起苗插秧。”当时正值夏收夏种,劳动力极度紧张,很多农民都做不到这点。

从收购价格看,每百斤籼型杂交稻谷粮食部门收购要比常规粳稻低三四元,早期杂交稻基本是籼型,即使杂交稻产量比晚粳高一成,经济收入也相差不大。因此1983年分田到户后,省工省本的晚粳稻更显优势,农户种杂交稻越来越少。

2000年后,甬优系列杂交稻崭露头角,相比产量,本地农户更愿意在品质上下功夫

由于上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市农科院在杂交稻研究方面进展缓慢,因此,杂交稻沉寂近二十年后,直到90年代后期才重新露脸。“早期的杂交稻主要是籼稻杂交,米粒细长,不过宁波人不怎么喜欢吃,后来就开始研究粳稻杂交,但是产量优势不如籼稻杂交明显。再后来就尝试了跨亚种杂交,即籼稻和粳稻杂交。宁波的甬优系列杂交稻中,如甬优6号、甬优8号、甬优9号、甬优12号,都是籼稻和粳稻的杂交品种。”宁波市农科院杂交稻研究专家陆永法介绍说,甬优系列籼粳杂交稻遗传了“父母”的优势基因,不仅有籼米的清香,还有粳米的柔滑,更加适合宁波本地人的口味。

2000年,我区在春晓三山试种了甬优1号。“最初长势很好,穗大粒多,粗略估计亩产要比常规晚粳稻高三成,不过后来因为受西北大风影响,出现了倒伏,减产严重。”张培杰回忆说。近两年,杂交稻品种则以甬优12号、甬优15号为主,面积近1000亩。除了种粮大户外,散户觉得杂交稻种植不稳定,而且种起来比较复杂,还是比较喜欢种宁81、宁88、秀水系列等常规稻。

相比宁波市其他县市区,北仑水稻种植情况有其特殊性。“分田到户后,农民自主选择,除了要完成粮食订购任务外,其他土地可以种植收益更高的作物,如花木。”区植检站站长刘海东说,2003年,水稻种植面积创历史最低点,仅为1.68万亩;2004年水稻种植面积为2.11万亩,其中早稻0.24万亩,晚稻1.87万亩,比2003年略高,但仅为1985~1992年期间年平均种植面积的6%,相比宁海、象山,少很多。从这两年的种植情况看,常规稻宁81、宁88还是占主导地位。

2010年12月,大碶种粮大户蔡国富的地里,1.63亩“甬优12”单季稻,当场丈量面积,实收烘干产量2474斤,每亩达到1517.8斤,创下北仑区杂交水稻亩产历史最高纪录。以后,杂交稻的亩产都未能打破这个纪录。“事实上,相比产量优势,北仑种粮农户更愿意在杂交稻的品质上下功夫。比如用绿色技术,应用生物、物理方法防治病虫害,不打农药,使用商品有机肥料,控制化肥使用量等手段,相当于用产量换稻米品质,是对精品农业的尝试。”刘海东说。

在春晓粮食生产功能区,种粮大户周世海今年全部种了甬优15号。他说:“种植过程采用了绿色技术,大米品质挺不错,顾客反响也很好。”不过,尽管我区也种植一些杂交稻,但市民能吃上本地杂交稻的机会并不多,市场上销售的东北大米基本上是常规稻。

后记:随着北仑开发建设和经济社会的发展,效益相对低下的水稻种植业被其他经济效益更好的花木、水果等替代是必然的趋势,可用耕地越来越少也是不争的事实。不久之后,北仑将难觅水稻身影。但是正如采访中不少老同志所言,民以食为天,粮以地为本,粮食问题是根本,没有温饱,谈不上尊严。人人种粮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如今,我国农民靠机械化、靠好的种子、靠好的技术,用较少的土地,较少的劳动力,养活全国13亿人口,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但是每个人在吃饱饭的同时,应该心怀感激,感激那些曾经为解决吃饭问题而倾其一生的人们。

(2013年1月4日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