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仑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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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扱稻穗

周太福

北仑话称拾物的拾为扱(音插,义收、取)。所谓扱稻穗,多指扱晚稻收割后遗落在田里的稻穗。这是因为早稻收割时稻秆子尚有活力,叫“青秆黄熟”,稻秆子韧性好,稻穗就不易脱落;即使有台风等因素致使稻穗有所断落,但人们也没有机会去扱:原先北仑水稻为早、晚稻间作制,即在早稻拔节之前于早稻行间插种晚稻秧,等到早稻成熟收割完毕,蔽荫在早稻夹缝中的晚稻才得以重见天日,这时它显得特别娇嫩,是不允许人们插足田中央去扱稻穗的;后来推广早晚稻轮作制,待早稻收割后立即耕耖,再插晚稻苗,这时留给晚稻适宜生长的时日已非常有限,所以得“抢收抢种”,这样也就失去了扱稻穗的机会。

晚稻的收获时节就不是这样了。晚稻成熟在秋末冬初,其时西北大风伴随着冷空气频频光顾,有时还夹带着“西风烂眼雨”,把晚稻摧折得茎干叶枯,稻穗变脆。再经收割打稻时的摇动和挥甩,就不免会使一些受伤的稻穗遗落于地。为了不让辛苦到手的粮食白白喂鼠,于是就有妇女、儿童们三三两两结队去扱稻穗,尽量使遗落在田间的粮食颗粒归仓。行文至此,我的大脑中忽然映现出我在童年时代扱稻穗的情景。

那时我还没上学。那天早晨我还躺在床上,父亲就请来了我的二叔父做帮手,正抬起稻桶到田里去打稻。我起床后吃过早饭,就换双破布鞋、挈只小竹篮,告诉母亲我出去扱稻穗。母亲连忙劝阻,说今天霜大,上午不能去,待吃过中饭,天气暖和些再去扱不迟。我不听,叫上前屋比我小一岁也还没上学的男孩阿小,迎着初升的太阳连蹦带跳朝田野跑去!我俩一到田边,只见一排排昨天刚割倒待打的晚稻,在背太阳的一面凝结着厚厚的白霜,而向阳那面霜已融化殆尽。稻还没有打好的农田是不可以扱的,我们就来到了一块已收割打稻完毕的空田畈,只见满地都是均匀、新鲜的稻根茬,肥沃而潮湿的黑土地上撒满了星星点点黄豆粒大小、嫩绿色的紫云英幼苗。它们虽然娇嫩柔弱,却不怕踩踏、不惧霜冻,在寒风中亭亭玉立。我俩立即就下田分头去扱稻穗。稻穗较多,不过并非想象中的那样尽是一枚枚完整的稻穗,地上完整的稻穗极少,绝大多数都是半穗的、三分之一的,或更小。男孩子心粗,只拣大穗扱,宁可到大批农田都扱遍了,才回头再来扱小穗。那天确实有点冷,幸亏我俩各穿了一双破布鞋。从前农村孩子一年差不多六个月打着赤脚,不过父母关照我们从临近霜降以后就不许再赤脚了,说是赤脚履霜会“伤”脚的。那天我们虽然都穿着破布鞋,但并未穿袜,又衣衫单薄,所以还是冻得有点蜷蜷缩缩的。

没多少时辰我们已扱过了几块田畈。我俩扱稻穗可不是每块田都仔仔细细巡个遍,而是像蛇游那样游到哪里算哪里,哪块田稻穗多就多待会儿,哪块少,就趁早转移阵地。即使那样,这时我扱的稻穗也已快有半竹篮了。身上的寒气也已驱散,太阳晒得我暖洋洋的。我们很快来到了我家的稻田里,只见父亲和二叔正在使劲打稻,我喊了声:“阿爸、二阿叔。”父亲闻声道:“我要你下午来扱,你怎么不听呀,你看霜到现在还没杀(杀义为亡、消失)完,等到脚手冻伤了就来不及了!”我和阿小都说了声“不冷”,依然顾自扱稻穗。其实不远处就有杏妹,还有小花和她裹着小脚的老祖母也正在一躬一躬地扱稻穗,再看河那边也有几个老老小小都在扱,他们都不怕冷,难道唯独数我最怕冷不成!我对父亲的责备颇不以为然。想起前三天扱的稻穗加起来共有十二斤十三两(十六两制),以平均每天扱四斤计,如果再扱十天,就可以扱上四十斤,加上前面十二斤,就有五十多斤了,我虽还没上学,这点账已经能算了。越算越兴奋,扱稻穗的劲头也就更足了。又扱了一个小时多,田头已有人开始陆续回家去吃中饭,这时才感到肚子已很饿了,连忙招呼阿小回家吃饭。阿小快步奔过来,我一看阿小的竹篮也快满了,一点不比我少。于是我俩带着丰收的喜悦连蹦带跳地奔回各自的家。

一到家我就大声嚷嚷要母亲快拿秤来,弟妹两个也围过来看热闹,母亲看见儿子扱来的黄澄澄、金灿灿的大半篮子稻穗谷,内心的喜悦都挂在了脸上,连忙放下手中活计拿来杆秤用秤钩勾住篮掼,把秤舳(音zhu阳平,本义为船舵)直勒得秤杆往下沉了才作罢,扣除八两篮重后,净重二斤九两半。称毕,母亲就把稻穗谷拿到太阳底下去摊晒。我又嚷着要吃饭,打算着吃了中饭马上再去扱稻穗。母亲舀来一碗温热的汤锅水要我先喝点水解解渴,说父亲就快到了,再忍一忍,等父亲到了一起吃。我知道等家人都到齐了全家一起吃饭是我家的家规。无奈,就拖来一张小竹椅,一屁股重重坐下去,把背靠在椅背上。哗!这一坐竟是从来没有过的浑身舒坦!是啊,原来这一上午也不知跨过多少块田畈,又是跋涉又是弯腰躬背,扱了半篮子的稻穗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下午继续与阿小结伴去扱稻穗的事就不复赘述了。倒是又使我想起了唐代大诗家白居易的《观刈麦》,这是一首作者亲历打麦现场察访后写下的一首叙事诗,诗中还记录了一位贫妇拾麦穗的故事:

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

诗中除了蕴含着作者对苦难百姓的深切同情之外,还展现了一位贫苦妇女抱子拾麦穗的实况。白居易是中原人,他所见的是刈麦、拾麦穗,而在我们浙东的低海拔冲积平原地区则是割稻、扱稻穗。读《观刈麦》可知,把遗落在农田里的粮食扱回来,做到“颗粒归仓”,这种珍惜粮食的精神原来是从古代传承下来的。所以我想,尽管今天我们已经基本上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但节约粮食、珍惜粮食的优良传统永远不能丢。

(2012年12月26日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