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勇(中国作协会员,小小说作家网特约评论家,以下简称陈):黄泥湾是你家乡真实的地名,还是一种象征?它对你写作有何意义与作用?
江岸(河南省作协会员,以下简称江):刚开始写作的时候,所有的文字都是游兵散勇,没有运筹帷幄的准备,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后来我开始写我的家乡。我的家乡商城县是河南省最南边的一个县,我的家在大别山深处山窝里,距离县城还有六十多里地,那里是鄂豫皖三省交汇的地方,鸡鸣闻三省。按风俗习惯和地理特征,这个楚头豫尾的鱼米之乡更多的受到楚文化的浸润,有些南方的味道。无论是气候,植被,风俗和生活习惯,整个和中原有很大区别。我觉得这里有很多东西值得深度挖掘一下。这就有了我的系列小小说“黄泥湾风情”。
说到黄泥湾,我的故乡还真没有这个地名。我的家乡很多村落都叫湾,我家所在的村民小组叫江湾,旁边就是邻组罗湾,翻过两架山,就是刘湾。和我们村庄隔河相望,正好有一个村,名字叫黄泥榜。中国人是黄皮肤,世代耕作的是黄土地,黄泥这两个字多有概括性啊,多么能传达厚重深沉的乡土气息啊。于是我就把黄泥移植到湾的前面,发明了黄泥湾这个地方,于是就坚持把这个虚构的地名一直用了下来。至于说后来我在“百度”搜索,在全国范围内真的发现有几个黄泥湾,但那已经是后话了。
对于我的创作来说,黄泥湾既是一种宽泛的文化符号,又是打上我个人文学创作思想深厚烙印的标识。对我的作品有提纲挈领的作用,对我的创作有一种标签的效果,好象商品贴上了商标。力争把这个商标做成驰名商标。
陈:你在塑造人物时,是“杂取种种,合成一个”,还是有生活原型?小说中的人物是否有你的影子?
江:每次写黄泥湾,我都看见孩提时期的许多人,我的父老乡亲,我的很多故事都发生在我的童年时期,和当下的生活格格不入。我的父老乡亲和所有地方的人一样,善良,淳朴,勤劳,但也有很多人性的自私,山民的狭隘。但就是这样的山水养育了我,那个时期的生活给我打下了太深的烙印。我更喜欢忆旧,只有那个时代的乡村才属于我。我在那个时代切切实实地生活过,生活苦涩困窘得难以想象,但那时我们无拘无束,我是快乐的。
当然,任何文学形象都不是单一从生活中直接移植或嫁接的,文学源于生活,但高于生活。所以,我在塑造人物时,肯定有生活原型,但大都是根据我记忆里的样子,按照文章表达的需要进行取舍,也就是您所说的“杂取种种,合成一个”。我的作品大都是第三人称叙述,可能或多或少有我自己的影子,但大都是我对童年生活的记忆。童年的我只是经历生活,处于“观察”生活的阶段,还没有能力主宰生活。个别作品,比如《亲吻爹娘》,才是我个人生活直接的体验,作品中的主人公“小三子”基本就是我自己。
陈:《亲吻爹娘》写得催人泪下感人肺腑,给读者留下很深印象。请谈一下此文创作过程。
江:南宋诗人陆游曾经说过:“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写文章的年头久了,对这句话感悟很深。写文章不是力气活,不是一使劲就能写出好文章来的。什么是好文章?就是人人心中有,个个笔下无,你把它写出来,能够引起很多人共鸣的文字。怎么去“得”这“天成”的文章呢?我觉得,就是要多留心生活,多思考感悟,从生活的点点滴滴中发现闪光的东西。很多人写文章不成功,就是因为先入为主,主题先行,内容完全是生搬硬套进去的,说白了,就是没有融进自己的感情,个人游离于文章之外。
《亲吻爹娘》这篇文章的诞生,就是生活给我的礼物。但是这篇文章的腹稿,蕴涵在大脑里十多年。后来真正着手写这篇文章,只用了一个半小时。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可以说我是饱含深情,一气呵成的。
1990年6月,我大学毕业了。在城市流浪几个月,工作没有定夺。对于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学生来说,真的度日如年,其中的艰辛非寻常可比。能打扰的亲戚、朋友都打扰过了,只能在街上游荡。白天好过,夜晚难熬。这中间,我睡过火车站候车室,睡过公共汽车站,睡过商店橱窗,睡过屋檐下。午夜不合时宜的雨水经常把我年轻的睡眠淋个精湿,我只能把舒展的四肢收拢了,抵御漫漫长夜。
8月的某一天,年近花甲的老父亲突然从乡下来了,给我带来生活用品,带来300元钱。那天吃过晚饭,我和父亲住在旅馆里,父亲坐在破旧的沙发上。我端详着父亲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没有一点点前奏,我突然想亲吻他。我猛地半跪在他的面前,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父亲有些吃惊,有些骇异,似乎是抚摩我,似乎是推拒我,在我的脑袋上拨拉了一下。我不管不顾地倒在他的怀里,眼泪泉涌……
说实在的,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这样去表达对父亲的感情。父亲性格暴躁,我们小时候没少被他修理,一直有些怕他,见了他都想躲着走。我的记忆里,鲜有和父亲亲热的镜头。我都大学毕业了,怎么见了父亲却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呢?
我给父亲的那一个吻,一直鲜活地保留在我的记忆深处。
当年11月,一个无比肃杀凄凉的秋天,父亲走完了他的一生。我回家还算及时,陪父亲走完人生最后几步。我紧紧攥着父亲的大手,送父亲上路。父亲走了,我的天塌了。
安葬父亲以后,母亲嗫嚅着问我,你父亲去城里的时候,你是不是亲过他?
我反问一句,怎么了?
他从城里回来,对我们说你亲了他,你嫂子不相信,说他吹牛,说你不可能亲他。本来他要等你回来,让你当面对证的……
我的眼泪再次控制不住地流下来。
说来惭愧,到今天为止,我给父亲的吻已经20年了,至今没有给母亲一个吻。在久别之后,我拥抱过母亲,牵过母亲的手,坐在她老人家的膝前听她娓娓谈家常,但始终没有勇气去吻她一下。
给父亲的这个吻一直在我心里,我想把它写出来,一直不知从何写起。2006年的一天,一个普通的夜晚,距离这个吻已经很久了,就像那天我突然吻父亲,我突然有了创作的冲动。我虚构了一个人物“小三子”,其实我知道,这个“小三子”就是我自己,虽然我在家排行老四。在这篇文章的结尾,我加了个光明的尾巴,我让主人公“小三子”亲吻了他的老母亲。“小三子”亲吻了母亲,整个文章结束了,可我欠母亲的那个吻,不知何时才能还上?
写文章就像酿酒,生活就是原料,感情就是酒曲。加入酒曲,方能酿出美酒。同样,加入浓浓感情,才能写出好文章。因为,真感情就是好文章。
陈:莫言在《超越故乡》一文中指出:“故乡的经历,故乡的的风景,故乡的传说,是任何一个作家都难以逃脱的梦境,但要将这梦境变成小说,必须赋于这梦境以思想,这思想水平的高低,决定了你将达到的高度,这里没有进步、落后之分,只有肤浅和深刻的区别。对故乡的超越首先是思想的超越,或者说是哲学的超越,这束哲学的灵光,不知将照耀到哪颗幸运的头颅上。”你将如何超越故乡?
江:最近和朋友聊过这个话题。我认为,小说创作分三个层次:一是幼稚阶段,清楚讲述一个故事;二是发展阶段,故事讲得好看,感人;三是成熟阶段,具备较高的思想境界。所以我特别同意您提到的莫言先生的话。
我的故乡在农村,我的小说大都是乡土小说。关于乡土小说,我觉得大有可为。从八十年代推进到九十年代,乡土题材无疑变得更加成熟、多样、开阔。中国农村从僵硬的计划经济模式向充满活力的市场经济模式的全面转型,是乡土小说发生变化的肥沃土壤。面对稳步前行的乡土小说,我们却发现它在不断探索的过程中,也在不断地扬弃着一种可贵的东西——乡土小说的地域色彩。这种地域色彩,在过去的乡土小说中,被看作是一种不可或缺的因素,甚至是乡土小说的一种标志和特征,许多作家为此而不懈探索、孜孜以求。但在今天,这种地域色彩只保留在个别地区的一些作家的创作中,而在大多数作家的创作中已逐渐淡化、甚至消失。我们在当前的乡土小说中,难以看到那种独特的地域环境、异乡情调、民情风俗的描写,更难以看到那种具有地域性格的人物形象,以及那种富有地方韵味的文学语言。失去了地域色彩的乡土小说,也就等于失去了它的内在精神和独有的个性,平面化、雷同化、功利化的创作倾向正在悄悄地侵蚀着乡土小说。
我有心放大我的小说的地域色彩。我今后的创作,肯定离不开黄泥湾这一亩二分地。现在的小小说是这样,将来如果把小说写长了,依然还是这样。如果写到城市,恐怕也是“黄泥湾人在城市”。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一生共写了19部长篇小说与近百篇短篇小说,其中15部长篇与绝大多数短篇的故事都发生在约克纳帕塔法县,称为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其主要脉络是这个县杰弗逊镇及其郊区的属于不同社会阶层的若干个家族的几代人的故事。中国作家也不乏其例。但是,我需要重新审视我的故乡,用历史的哲学的眼光,用宽容的博大的胸怀。现在的乡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变得我都不认识了。村庄与时俱进了,我也不能再落后。我希望自己从古旧的废墟里走出来,呼吸一下新世纪的空气,我希望自己能够表达近半个世纪的黄泥湾。一方土地的地域色彩、地域文化,是一个独特的、有机的生命体,它深藏在山水土地间、蕴含在民情风俗里、沉淀在乡民的性格心理中,作家只有老老实实地深入进去,用全部的思想感情乃至生命去感受、体验、辨析,才有可能真正写出这一地域的形态与神韵来。未来的黄泥湾一定是旧貌换新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