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里藏刀”之计的要诀是:一定要把明白放在心里。曾国藩在处理“笑”与“藏”的关系时,重在把握权变之道。当曾国藩不得不笑的时候,可能并非真笑;当曾国藩不笑的时候,可能并非不愿意笑。这是因为他乖巧握权,极尽人臣之本分。
湘军成立之初,原系保卫地方性质,并无出境作战计划。后以清军江南大营和江北大营被太平军击溃,清廷不得已,乃命曾国藩率军援鄂,可是曾国藩以准备未妥,迟迟不出兵,清廷多少有一点不满之意,及湘军克复武汉,便有人向咸丰进言,去了一个洪秀全,来了一个曾国藩。因此清廷便收回成命,另易他人。这不但使曾国藩面子难堪,且使湘军将领,无不愤慨,湘军造反的原因,实基于此。
曾国藩攻克金陵,平定太平军以后,原来咸丰帝临死的遗言,克复金陵者王,可是事实上,仅仅给予一个一等侯。曾国藩幼女曾纪芬曾言,家乡一闻此讯,多说侯爵太细。太细即太小之意,不满之辞,已露言表。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几乎是过去历代战争结束后的必有现象。太平军完了,便有许多御用官吏,乘机制造罪状,打击湘军,而且想将湘军将领,一网打尽。编修蔡祺奏劾曾国藩、曾国荃破坏纪纲;监察御史朱镇,奏劾湘军纪律废弛,并列举湘军将领罪状。其他如胜保、穆彰阿之流,更是散布谣言,无的放矢。清廷乃下诏命,要曾国藩和各级将领,从速办理军费报销,这便是湘军造反运动的近因。
再看一些具体情况:从1860年夏到1864年攻下天京止,湘军集团发展是二多一快。所谓二多,一是人数众多,二三年之交湘军总兵力约有40多万,以后续有增加,如左宗棠就扩充至6万人,至1864年攻下天京时,总兵力当达50多万,即已接近过去绿营兵力。二是督抚大帅多,1860年夏至1864年夏,先后有23人,其中1864年夏同时为总督者也有曾国藩、左宗棠、刘长佑、毛鸿宾、骆秉章、杨载福六人;为巡抚者更多至八人。这样,江苏、安徽、江西、浙江、福建、湖南、湖北、四川、广东、广西、陕西、山东、直隶都被湘军集团所控制。当时东北、青海、新疆、西藏未设省,全国只有18个省,而湘军集团竟占去13个省,占总数的72%。以一个集团而占有如此广大的地盘,拥有这样庞大的军事实力,这不仅在清代是空前的,在古代也为罕见。这说明湘军集团拥有的军事政治力量,与满族贵族为主导的清廷,已经形成双峰对峙,甚至有驾凌而上之势。所谓一快,即是膨胀速度快。1853年至1864年,湘军集团出任督抚者,前7年多时间只有5人,其中曾国藩可以不算,江忠源也只为时3个月,罗遵殿到职时间也约只5个月,骆秉璋任湖南巡抚时还不能算作湘军集团的成员,实际上只有胡林翼一人。后4年多时间有23人,为前7年的23倍;如以4人计算,也高至6倍。湘军集团兵力,经过前7年不断扩充,至1859年冬约有14万人,后4年却扩充至50多万,增加4倍左右。
打了十多年烂仗,花了许多老百姓的钱,却要办理军费报销,这不是十二道金牌是什么?这一诏命一到,曾国荃、彭玉麟、左宗棠、鲍超等4人,便秘密活动要拥戴曾国藩出面,反抗清廷。
当曾国藩在南京破城,太平天国覆亡,进入残破不堪的石头城后,全城余烬未熄,颓垣败瓦,满目凄怆,不忍目睹。有一天晚上,大约十一点钟,曾国藩亲审李秀成后,进入卧室小休,湘军的高级将领约有30余人忽然来集大厅,请见大帅,中军向曾国藩报告,曾国藩即问:九帅有没有来?(九帅即是曾国藩的九弟曾国荃)中军复以未见九帅,曾国藩即传令召曾国荃。曾国荃是攻破南京的主将,这天刚好生病,可是主帅召唤,也只好抱病来见。曾国藩听见曾国荃已到,才整装步入大厅,众将肃立,曾国藩态度很严肃,令大家就座,也不问众将来意。众将见主帅表情如此,也不敢出声。如此相对片刻,曾国藩乃命巡弁取纸笔,巡弁进以簿书纸,曾国藩命换大红纸笺,就案挥笔,写了一副对联,掷笔起,一语不发,从容退入后室。众将莫之所措,屏息良久,曾国荃乃趋至书案前,见曾国藩写了十四个大字,分为两行上下联,联说:“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如!”曾国荃读联语时,起初好像很激动,接着有点凛然,最后则是惶然。众将围在曾国荃之后,观读联语,有点头的、有摇头的、有叹气的、有热泪盈眶的,各式各样表情不一。曾国荃于是用黯然的声调对大家宣布说:“大家不用再讲什么了,这件事今后千万不可再提,有任何枝节,我曾九一人担当好了。”
这一段笔记显示南京城破后的湘军确有过拥立曾国藩做皇帝的一幕,可是在专制王朝,这种非常之举是成则为王,败则诛九族的,所以在笔记上看不见“拥立”字样,而将领们也不敢说出口。曾国藩明知众将的来意,也不说破,只用十四字联语作答,相对之间,都不点破。
曾国荃和湘军攻灭太平天国,再造清朝,立下了盖世大功,以当时湘军士气之盛,战功之伟,如果拥立曾国藩,是用不着费气力的;而曾国藩以十四字联语,把他们的打算消弭于无形。
其实,早在安庆战役后,曾国藩部将即有劝进之说,而胡林翼、左宗棠都属于劝进派。劝进最力的如王运、郭松焘、李次清皆是。当安庆攻克后,湘军将领欲以盛筵相贺,曾国藩不入场,只准各贺一联,李次清第一个撰成,有“王侯无种,帝王有真”句,曾国藩见到立即撕毁,并斥责了李次清。曾国藩死后,李曾哭以诗有“雷霆与雨露,一例是春风”句。
李联被斥,其他将领所拟也没有一联符曾意,其后张裕钊来安庆,以一联呈曾,联说:“天子预开麟阁待,相公新破蔡州还。”
曾国藩一见此联,笑意微露,击节赞赏,即命传示诸将佐。有人认为“麟”字对“蔡”字为不工整,曾国藩勃然曰:“你们只知拉上我上草窠树,(是句湖南土话,湘人俗称荆棘为草窠树)以取功名,图富贵,而不读书求实干。麟对蔡,以灵对灵,还要如何工整?”盖蔡者为大龟与麟同属四灵,对仗当然工整。
至于王运的劝进更是大家所熟知的,也有载于《投笔漫谈》。据说王运,说个不停,其意也是“彼可取而代之”的意思;曾国藩正襟危坐,以食指蘸杯中茶汁,在几上有所点画,不多时,曾起立更衣,王运站起来窃视几上曾写的什么,只见依稀尽是一个“妄”字。
后来王不得意于曾幕,有“我惭携短剑,只为看山来”句。王在衡阳及成都讲学时,则对学生大骂:“曾大(指曾国藩)不受抬举。”王晚年撰自挽联有:“纵横计不受,空留高咏满江山”句,不无耿耿。
还有传说,曾国藩寿诞,胡林翼曾送曾国藩一联,联说:“用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
胡亲将此联给曾,曾对胡联大为赞赏,胡告别后遗一小条在几上,赫然有:“东南半壁无主,我公其有意乎?”曾国藩见到这一字条,惶恐无言,悄悄地撕成粉碎。
左宗棠也曾有一联用鹤顶格题神鼎山联,说:“神所凭依,将在德矣;鼎之轻重,似可问焉!”
左宗棠写好这一联稿专差送给胡林翼,请转曾国藩,胡林翼读到“似可问焉”四个字,心中明白,乃一字不易,加封转曾。曾阅后乃将下联的“似”字用朱笔改为“未”字,原封送给胡。胡见到曾的修改,乃在笺末大批八个字曰:“一似一未,我何词费!”曾国藩改了左宗棠的下联一个字,其含意就完全变了,因为“鼎之轻重,未可问焉”!以致胡林翼有“我何词费”的叹气。一问一答,一取一拒。
曾国藩门生彭玉麟,在他署理安徽巡抚的时候力克安庆,遣人往迎曾国藩东下。曾国藩所乘的坐船犹未登岸,船上众人眼见彭玉麟的一名心腹差弁,送一封封口严密的信上船来,曾国藩把信拿到后舱去看。但见信上并无上下称谓,只有彭玉麟亲笔所写的十二个字,文说:“东南半壁无主,老师岂有意乎?”
这时候后舱里只有曾国藩的亲信内巡抚官倪人垲,他也看到了这“大逆不道”的十二个字,又亲眼目睹曾国藩面色立变,急得不遑择言地说:
“不成话,不成话!雪琴(彭玉麟的字)他还如此试我。可恶可恶!”接着,曾国藩便将信纸搓成一团,咽到肚里。
曾国藩的心目之中,决无“华夏之防”的种族观念,他所有的只是“地维所赖以立,天柱所赖以尊”的“君,天也”偏狭国家思想,他一味“效劳朝廷,忠君报清”,不过是为了争取异族皇帝赐给他高官厚爵、地位和利益而已。他的孔孟之道,实为他处变不惊的源泉,使他受益匪浅。
曾国藩为官不露锋芒,忧谗畏讥,时常以谏政谦廉。明朝大将戚继光说:“居官不难,听言为难;听言不难,明察为难。”曾国藩不仅能“听言”,也善于“明察”。曾国荃给哥哥写了一封信,说了很多奉劝的话,曾国藩当即写信表示赞赏:
“古代君主有诤谏的良臣,今天兄长有诤谏的贤弟。我近来做官太高,虚名太大,我常常为听不到规劝讽谏而深深忧虑。如果九弟果真能随时规劝谏阻,再加上一二位严厉可怕的朋友,时时以正言相劝相勉,这样我就内有耿直的弟弟,外有敬畏的朋友,那么我也许能避免大的灾难啊!凡身居高位的人,谁不败在自以为是上!谁不败在厌恶听到正直的进言上!”
曾国藩能接受他人的诤谏,可以说是能“听言”;他认识到身处高位,不可骄傲和奢侈,可以说是能“明察”。曾国藩既能笑纳人言,也能笑迎权党,这是他成功的基本功。
要想进一步探讨曾国藩的“笑里藏刀”之计,必须要讨论曾国藩的“伪”与“变”的关系。否则就会流于浮泛。
曾国藩一介书生,赴考中第,十年七迁,连升十级,可谓变化万端,尔后更是恰遇太平天国浪潮席卷湘湖大地的变乱,他创湘军,几经艰辛,平定天下是他的不变之心。纵观曾国藩一生,他无时无刻无处不在变幻动荡中,或因自身刻意追求,锐意进取;或迫于时势动荡,以变应变。然而伪装了自己,则救活了自己,真是变则通,变则活,变则灵,曾国藩竟然崛起于这动荡不安的乱世,成为近代中国最显赫和最有争议的风云人物,他可谓唯变而生。生活的奇妙就在于看破尘世、看破关系、看破脸色后的巧妙变化,一个变术则有曲径通幽、柳暗花明的美好效果。
曾国藩这位变术宗师,于“伪”与“变”字确有着很深的研究造诣。一则他具备应变之智,在变乱横生、波折频出的千钧系于一发之际,能灵机一动、机巧百变,或冷静、或韬晦、或奋起、或循势。行动无一不合节合拍,恰到好处,宛如庖丁解牛,顺势自然,游刃于变乱漩涡之中;二则,他更兼变通之谋,于乱世中不但能察变、知变,更是能谋变、求变、用变,以积极、主动的态势来修身、处世、治家、从政、督军。不拘泥于陈规旧矩,不迂腐于书山学海,而变则通、变则活、变则灵,巧握“变通”这柄利刃,而纵横于天地之间。古人所谓“时势造英雄”,曾国藩身为开变术学说先河的一代大师,身怀绝世之技,当然更能把握“英雄造时势”这一至理,玩弄天下大势于股掌之中。他的变术思想无处不在,无时不用,伴随着他走完显赫的人生长途,并为今人树立一面鉴古察今的变术明镜。这就是曾国藩面具的特色。他完全懂得“抹脸膏”的作用,其意念是:管他世事有什么样的面孔,自己要给自己抹匀了脸膏,是最主要的。曾国藩这样做了,并且也成功了。
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
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