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灵与趣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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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言

以这个题目作为博士论文合适不合适?写这篇论文值得不值得?对于晚明小品文该不该花费精力去研究?乃至这篇论文究竟会不会有一定的学术价值?这些都是我在从开题直至整个论文写作过程中反复思考的问题,可以看出我对成功地写作这篇论文的信心始终不是很足的。之所以如此,原因很简单,如果晚明小品文真的在中国古典文学和美学研究中具有重要价值,为什么过去一直没有受到学者们的重视呢?如果说清代由于特殊的原因,贬低明代小品文的创作和研究情有可原,那么在近现代的文学和美学研究中也没有给予它很高的评价,则必定是理由很充足了。即使是在20世纪30~40年代,文学界掀起的一股研究、写作小品文的热潮中,能够对小品文有较高评价的,其所指的也不是晚明风格的小品文,只有少部分学者偏爱公安、竟陵为代表的晚明小品文,然而在当时那个民族存亡为头等大事的时代,他们也是遭人指责和嘲讽的对象。当然这也还不是我对论文写作信心不足的真正原因。当看到我非常敬仰的当代美学大师朱光潜先生对晚明小品文的评价也持保留态度,并且弄清了小品文在中国文学中所处的地位时,真的有些灰心了。

30~40年代的学者把小品文比喻为“有闲阶级的玩弄品”、文人书桌上的“小摆设”。日本人芥川龙之介把小品文比为“点心”的说法,开始我颇有些不以为然。在我看来,从文学史的角度而言,应该给予晚明小品文更多的重视与研究。因为从内容上讲,它所涉及到的社会生活的范围与层面丝毫不比唐诗、元曲和明清小说狭窄,而比大多为写景叙事的汉赋和大多为描写香艳爱情的词来说更丰富得多。从形式上讲,它在古典文学中是最自由的,既不受诗、词、曲、赋等文体在韵律、声调上的限制,也不像古文、八股文那样有一定结构上的定制,同时它像小说一样可以把民间的俚语纳入其中,长短随心所欲,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从十几个字的尺牍到六七百字的游记均可。内容和形式两方面的特点,决定了小品文是最能充分发挥作家创作自由,抒发其真情实感,表现其独特个性的古典文学形式。受到当时和后人重视与推崇的历代重要的散文大家——如司马迁、苏轼、宋濂、刘基等,人们除了佩服他们所作宏篇巨制的恢宏气度外,对他们那些生动活泼的小品文一样喜爱,且多了一种亲切感,晚明小品名家尤其如此。如袁中道《答蔡观蔡无履》中说:“近阅陶周望《祭酒集》选者,以文家三尺绳之,皆其庄严整栗之撰,而尽去其有风韵者,不知率而无意之作,更是神情所寄,往往可传者,托不必传者以传,以不必传者易于取姿灸人口而快人目,班、马作史,妙得此法。今东坡之可爱者,多在小文小说,其高文大册,人固不深爱也,使尽去之,而独存其高文大册,岂复有东坡公哉?”

既然如此,为什么千百年来对小品文的创作与研究始终得不到理论家、甚至作家本人的重视呢?待研究更深入一步才发现,原来小品文本身的特点决定了它是一种无法成为文学主流的体裁,或者可以说,即使是小品文写作大家,也心甘情愿地将其置于“点心”而不是“正餐”的地位。如果说正统文学是人们精神生活中的“正餐”而小品文只是“点心”的话,大多数学者当然都会把精力花在更有价值、更为重要、更易文史留名的正餐上。即若汤显祖这般洒脱的人物,当友人张梦泽想把他的文章结集刊行时,也以“自恨不得馆阁典制著记,余皆小文”,而其小文又是“用以自嬉”、“随手散去”的理由表示拒绝。在他看来,作不出“正餐”,“点心”再好也上不了台面,只配满足一下品味,连保存都似乎不值。

但仔细比较一下正餐与点心的特点,是否也可以为自己找到一些“点心”也同样值得研究的理由呢?

日常生活中我们不难体会到,正餐往往是乏味的,点心才是提神的;正餐免不了千篇一律,点心却可以丰富多彩;正餐吃起来要定时定点,点心则可以随“腹”所欲、零敲碎打;年节假日或者饭店餐馆的正餐固然是色、香、味俱全,既能果腹又能令眼、口满意的,但日常生活中的正餐却大多是以填饱肚子为目的的;相反点心却总是以它的精雕细刻首先让人的眼、口获得快感,至于能不能冲饥顶饿则是其次的;正餐对一般人来说是非吃不可的;点心却是可有可无的;因而正餐是满足人的生存基本需要的,点心则是为了满足品味的。如此说来,“明教”、“载道”的正统文学尽管难免乏味、千篇一律,对它的阅读与理解要花费一定的时间与思索,它对人的心灵所产生的净化或升华作用也往往是潜移默化、不是一时一晌的,但对于社会文化乃至人的精神生活来说,却是必不可少的东西;而“闲适”、“摆设”的小品文虽然具有提神醒脑、丰富多彩的特点,对它的品味与欣赏不需过多的时间与精力,短小精美的文章也常常能立即给人以审美的满足,但它也同样是可有可无的,因为它在本质上满足的是品味,而社会上并不是人人都有或需要这种品味的。

还有一点也是明确的,一般只有经济富足、世风侈糜、讲究品味的时代,精致的“点心”才有存在的条件和理由,晚明恰恰是这样一个时代。而随着口味越来越挑剔,点心也越来越精致和变化多端,最后往往也会物极必反,倒人胃口。今天的孩子都爱吃“麦当劳”、“肯德基”,但你给他吃上一个星期,由不得他不想原来厌烦透顶、平平淡淡的馒头、米饭。由此可以说明为什么晚明小品文一下子丰硕起来,又为什么很快让人失去了兴趣,正是因为本来作为调味品的它,地位被抬得过高,摆满了正餐的桌面。由此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进一步对今天我们这个经济又开始重新发达起来的社会中,小品文忽然又吃香起来,不少作家、学者纷纷放弃原来的写作与研究写起随笔的现象找到某种解释呢?尽管在30年代伯韩先生就对新兴的科学小品寄予厚望,说“点心这东西,也有人把它当作正餐,比方在街头买两个烧饼充饥的人,就很多。新的小品文的理论,便建筑在这个烧饼供给的基础上。”①但“点心”永远代替不了“正餐”的地位,即使一天到晚换着样地吃点心,但经年累月如此也还是会感到腻味的。

找到了小品文在文学中的地位,也就不会再对它所受到的待遇不理解、鸣不平了。反过来倒是从“点心”与“正餐”的联系和比较中,看到了小品文仍旧是有它存在价值和值得研究的地方的。它的丰富多彩,它的满足品味,恰恰是它在文学和美学上的价值所在。虽然,它被“斥”为有闲阶层排解其悠然的闲情逸致的产物,但从人类审美的起源上看,没有这份闲情逸致,又何来主动性的审美创作与欣赏呢?由此说来,即便小品文只是一种“点心”,但作为对“正餐”有调味辅助作用的东西,对它进行整理和研究也是有其必要性的。正如一个人的一生中如果只靠正餐维持生存而丝毫没有点心的点缀而显得太平淡乏味一样,一个社会的文学系统中如果只有“正餐”而没有“点心”,也是缺乏生机与趣味的。

如果说“点心”也有值得玩味之处的话,则晚明小品文是中国古典小品文中最有味道的,它也是明代文学中独具审美特色的一部分,从这个角度讲,它无疑是具备了一定的研究价值的。但从目前的状况来看,以往很少人对它作详细、系统的研究,尤其是从审美的角度进行研讨。进一步讲,从历史上看中国文学理论家和美学家中对于小品文进行专门研究的都不多。只在20世纪20~40年代曾掀起过一个创作和研究小品文的高潮,但由于当时的政治背景,小品文的创作和研究也带上了很明显的政治色彩。①尽管如此,30年代的“小品热”仍然为我们今天小品文的创作和研究打下了基础,或者说创造了条件。①尤其是这股小品文热的潮流中,人们没有忘记发掘前人的遗产,而在中国古典小品中最出色的当属明代小品文,明代小品文自在清代遭到贬低和冷遇后,这时终于找到知音,重见天日。这一时期出现了一大批各式各样的明人小品集。①这些集子尽管在整理、点校上有一些欠缺,但却是今天能够比较容易找到的、收集比较完整的明代小品文资料,也成为本论文的写作重要的帮助。此外,这一时期小品文理论研究不系统,也有一定的进展。②但无论如何,即使在这次小品文整理、创作与研究的高潮中,仍然没有见到对于晚明小品文系统的理论研究论著,也没有从美学角度对小品文的审美意象和价值进行研究的。遗憾的是,建国后的文学研究中,对于古典小品文也始终不够重视。在大部分古代文学史和文学批评史中都没有给予小品文一席之地,个别提到小品文的也只是在讨论某个作家时兼顾到,没有上升为理论研究的高度。①近几年,小品文引起了一些人的重视,但对它(以晚明小品文为多)的整理出版和解说研究,仍然是把它作为紧张的现代生活和出版界商品竞争下的满足人们闲情逸致的调剂品,一道美味可口的“点心”。而没有深入挖掘到底为什么这道“点心”会受到人们的喜爱,换言之,没有从较高的审美理论的层次对其把握。

晚明小品文高手张岱在《石匮书自序》中曾说:“能为史者,能不为史者,东坡是也。不能为史者,能为史者也,州是也。州高抬眼,阔开口,饱蘸笔,眼前腕下,实实有非我作史更有谁作之见,横据其胸中。史遂不能果作,而作不复能佳,是皆其能为史之一念有以误之也。太史公其得意诸传,皆以无意得之。不苟袭一字,不轻下一笔,银钩铁勒,简练之手,出以生涩。至其论赞,则淡淡数语,非颊上三毛,则睛中一画,墨汁斗许,亦将安所用之也。后世得此意者,惟东坡一人。而无奈其持之坚,拒之峻,欧阳文公、王荆公力劝之不为动,其真有见于史之不易作与史之不可作也。”①说明,能写小品文之人不是只能写小品文,也能写正经文章、高文大册;而一些能写正经文章的人却不一定能够写出精彩的小品文。小品大家需要更高的文学艺术修养和创新精神、更能够灵活驾驭文章的能力。从这个角度讲,小品文创作并不像一般人认为的那样轻而易举,从某种角度而言,它的文学与审美价值也绝不低于诗、词、曲、赋和小说,是一个亟待研究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