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期刊杂志单向街002:先锋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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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梦想与具体的需求

2009年,看起来公司的人事都在朝沈浩波设计的方向运转。

张凯锋大力推行内部管理,陈江开始接受“做事要职业”的理念。

也是在这年初,在沈浩波的支持下,苏静在磨铁内部成立了自己的独立部门──他有了一个完全独立的品牌“文治”──名字是他自己取的。

文治新近出版的《我兔斯基你》一书后勒口上有这样一句话,“文治是磨铁图书旗下全资持有独立出版品牌”。

有一次,我们坐在公司附近的一个咖啡厅。

我问他打算在“文治”出版什么书?苏静说:“我想出版一些卖得又好,内容又很好的图书。

”“什么是好的?”“史上最牛的历史老师。

”他停了一下,接着说,“袁腾飞的对手,不是当年明月,也不是郭德纲,而是他们俩的合集。

”苏静的想法是将袁腾飞做成一个全媒体领域的个人内容品牌,这样一来,“袁腾飞”这三个字不仅在图书上可以产生价值,还可以在电视节目发行,有声读物,视频首播权以及数字版权开发上产生新的营收点。

苏静认为,这种单一内容多元化营收的模式,是未来的趋势。

8月 15日,上海书展袁腾飞签售会的当天晚上,沈浩波接到了袁腾飞母亲的电话。

她很生气,因为这本书最初的名字定为《袁腾飞说中国史》。

但现在,“历史是个什么玩意儿?”“什么玩意儿?”,这个创意是苏静想出来的。

在这本书的封面,还有更吸引读者的创意──袁腾飞 =易中天 +郭德纲── 900万人一起重上他的历史课!沈浩波在博客里郑重道歉,但他并没有也不可能再去修改这本书的名字。

事实上,成千上万的读者根本没有谁会对这个名字生气。

人潮汹涌的签售会上,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的另一位老师,上海复旦大学的钱文忠兴奋地说,“我今天透露一个内幕给在场的藤枝(袁腾飞的粉丝),袁腾飞在百家讲坛的收视率,创造了 2006年来的最高纪录。

场下掌声雷动,尖叫声一片。

天色尚暗,密莉安在寤寐间听到远方的鸡啼,仿佛是梦中菲律宾南部农村景致的配乐,声声接续。

全世界的鸡都有同样的啼叫声吗?她的意识从梦的深海中缓缓浮升上岸,每上升一寸,阳光初暖的家乡景致就淡出一分,而台湾冬天的寒气也毫不客气地从窗缝中溢进屋内、侵入梦中。

这样冷,密莉安瑟缩躲回被褥。

窗外有冷雾,渗入夹道的染整、皮革、电子、家具、拉链、电子废料,冻凝的积油味,像冰过的脂肪浮在煤炭上。

隔壁房的泰籍女孩大雅已窸窸窣窣起床,她习惯脚夹拖鞋、捧着红塑料做的洗面盆先到浴室梳洗,时间若来得及还可以先在二手电饭锅里洗米做饭,一并备妥了早餐、中餐。

6点以前,大雅会是整条俊兴街最早上工的人,她手上拎着成串的厂房钥匙,缩着身子小跑步到斜对角的电镀厂,辄啦辄啦撑开铁门,清扫结了一层油渍的地面,以抹布一一擦净机台。

再过半小时,扎着马尾辫的密莉安会匆忙赶来开机、暖机、烧热水、收拾前一天晾干但还散发刺鼻的有机溶剂气味的工作臂套。

等到 7点以后,其他台湾工人陆续抵达,人声、机器声交错嘈杂,所有的声音都轰隆启动,一整天的劳动正式展开。

河堤那端再有鸡啼狗吠传来,也是听不到的了。

俊兴街位处台北县树林、新庄交接地带,离环河道路近,距市中心远。

当年新辟成街道时,巷弄间几乎有志一同进驻家庭式小工厂,不分劳雇,多半是外来人口。

这些岛内先来后到的移民,或是南部卖了田地带着妻小来讨生活、或是东部没有出路的年轻人、或是农村女孩成群结党来找工作……每个人都带着无穷的梦想与具体的需求,向台北移动。

那些没能越过河进驻台北市生存的,就在桥的这头,留在全无规划、工商住宅零碎混杂的都市边缘。

早二三十年,俊兴街上的年轻工人多半住在厂房或仓库的顶楼,省下通勤时间,也省下房租;也有那住厂合一的家庭工厂,全家大小的劳动力尽数投入,无眠无夜,期待黑手变头家。

一年又过一年,经济起飞的小龙年代,俊兴街的人们陆续搬至邻近的住宅区租房、购屋,加班也少了,服务业慢慢聚集在不远处的主要道路上。

俊兴街一带,就彻底成为工业区;白日里热闹嘈杂,下班入夜了就冷清寂寥,连路灯都惨白无甚作用。

直到近十年来,老旧的厂房又开始有人进驻。

他们是新一批的都市移民,跨海越洋而来,肤色黝黑些,眼睛深沉些,但因怀抱梦想与现实需求而在工作上耐劳、隐忍,都与 30年前南部来的年轻人有几分神似。

唯他们因言语不通,外显可见的多半只能是低头、沉默、微笑与傻笑。

密莉安总是笑着的。

她才刚来不到两周,中文程度还只停留在:“会不会?会。

好不好?好。

要不要?要。

问号的后面永远是肯定句与点头,不敢说不,不敢不装懂,怕被定性为笨。

语言不通,所有的智识、才能、幽默感都无从表达,只能退缩回最稚幼也最安全的微笑与傻笑。

泰国女孩大雅是第二次来台,中文能力与机台操作都流畅得多,有时见密莉安说着“好好好……”的同时根本没有相对配合的动作,她会主动挨过身:“我来。

她的块头比密莉安大,手脚也熟练许多,会开车、能扛重、5部机台的作业都行,每天还得提早一小时去开门,工作量明显吃重许多。

电镀厂的机油味总是积沉不散,一整天下来,油渍味像黏在鼻腔里,洗刷不净,连带的整个人都自觉是灰色的。

密莉安模样清瘦,半长的卷发平日扎成下垂的马尾,笑起来会露出不整齐的齿列,听不懂而睁圆了眼时看来就有几分孩子气。

她初次跨海工作,动作常跟不上机台的速度,老板娘不时要她“慢慢来”,她一听更急,怕被嫌弃手脚不利落,每天上工时如临大敌,超出她负重能力的成品,还是咬牙勉力搬抬。

下背痛于是成为惯性。

回到宿舍,大雅主动喊密莉安“妹妹”,两个音都是平声,亲切好听;她开心时双掌合十,谦逊低头,牙齿露出安静的笑。

密莉安不由得也合十响应,用身体表达好意。

两个人共享一个电饭锅煮饭,中午匆匆赶回煮烫一点配菜后,多半是各自蘸着辣椒酱和番茄酱,无暇对话。

大雅与密莉安的宿舍外形看来与其他厂房无异,入夜了才从一片暗黑中亮起孤单的灯光,恍然知晓尚有人居住。

这宿舍原本也是工厂的一部分,一楼拿来办公,二楼统共只住了她们两人,一人一房,其他蒙尘的多余空房倒像是败落的豪门,空间愈大愈见其颓圮寒酸,夜深时说话都有回音。

但其实更多时候,两个人一整天工作下来,回到宿舍只余做饭、洗衣的力气,没多余的心力来绞脑袋说中文表意。

密莉安睡觉时总要把大灯打开,会怕。

她与大雅各自窝回床上和同乡人讲手机、传短信,倦极入眠时,也许有一滴泪,也许没有。

巷口有野狗低鸣。

早上 8点多,热气腾腾的电镀机身磨动低沉的机械声响,密莉安的额头已冒出细微的汗意。

一阵摩托车马达突然减速、引擎欲动还控的噪音,清朗的男子声毫不遮掩地传进工厂: “Good morning!”大家都转过头。

密莉安立即脸红了。

整条俊兴街,外籍劳工不少,但密莉安是极少数的菲律宾人。

说英文似乎是她的专利,这声招呼明显是对着她来。

且这不是第一次了。

连续好几天,早上开工后,中午休息时,傍晚下班前,总有这么一个声音,先是马达声,再来是理直气壮的孩童般无邪地叫唤:早安!午安!晚安!晚安他说得不对时,总把 good evening 说成 good night,像在枕边细语,无端有点亲密感,叫人脸红无措。

她没敢认真回望,眼角约莫瞄到一个台湾男人骑车离去的背影,小平头,宽肩膀,蓝 T裇与休闲裤,一路骑到巷子底的拉链厂。

她知道那家工厂,224巷绝无仅有的另一个菲律宾人奥利弗在那里工作。

奥利弗 40多岁了,早年组乐团到台湾西餐厅流动驻唱,直到经济萧条、饭店不再供现场演唱,他就转入工厂做工。

这样的男人,在菲律宾与她几乎是两条平行线,同处一个时空里也没得交集。

但在台湾,空间逆转千里定焦在俊兴街上,殊异的轨道反而接上了头,彼此不免心生亲切,有家乡人般的可亲、可信与可靠。

没几天,奥利弗就来找她要手机号码了。

他说厂里有个台湾人许晋溢想和你做朋友;他说阿溢是老实人,会讲一点英文;他说你一定早知道他是谁了。

那个骑机车的背影。

密莉安的手机里开始出现初阶英语般的简讯,多半是问候语,像会话练习,祝你天天快乐,今天是个好日子,你好美丽。

她默默看着,唇角绽放一朵笑意。

然后,阿溢直接打电话来了,说的是破碎的英文,东拉西扯像个手足不协调的孩子。

沟通使用的语言是密莉安相对熟悉的,这使她立即在两人关系中稍稍占了上风,异乡人的局促不安都在对方说起外语时,得到安置、放心、从容,甚且得以俏皮。

她笑了,直接质问他:“你喝酒吗?吸烟吗?结婚了吗?”阿溢听得懂,但找不到正确的词汇响应,一时结结巴巴干笑如俊兴街上常见的外劳。

最后他大声用中文说:“我喝水啊,吸空气啊,没结婚啊。

”每个字的尾声上扬,像唱歌一样。

她又笑了起来,露出好看的酒窝。

可惜他看不见。

持续着,摩托车的引擎声与英语招呼声。

有时下工后,阿溢到巷口接她去夜市吃晚餐。

工厂老板娘说:“密莉安,你交男朋友哦?是阿弟仔吗?”俊兴街 224巷的人都叫阿溢“阿弟仔”。

他 15岁就来到拉链厂工作,大家从他是个小童工一路看他长成到 30岁。

阿弟仔国中毕业就从嘉义朴子来到树林,那时的俊兴街还没那么多商店,交通也不算方便,阿弟仔以厂为家住了下来,从日薪 500元的童工做起,和当年开始大量引进的外籍劳工,一起住在工厂顶楼的员工宿舍。

宿舍的墙上,贴满了泰国或菲律宾家乡妻小的相片,以及佛像和十字架、佛珠和圣母像。

童工阿溢主动和外劳大哥学了些日常英语会话,有时还可以充当领班的翻译。

那时期,经济正好,股票一路飙升,生产线滚动的拉链成品一卷卷捆妥、装箱,每天大卡车来来去去出货。

童工阿溢每天从早上 8点工作到晚上 12点,有一种自食其力的坚忍,和接近欣欣向荣的想象。

他配合所有加班,连上厕所都要小跑步速去速回,像是要把未能升学来做工的边际效益,发挥到最大值,再多一点,再多一点,累瘫了还是撑住。

一个月含加班的薪水约 2万出头。

当时,他怎么也没料到会在俊兴街 224巷一待就是十数年。

总以为拼命干,再往前,会有不一样的人生。

也不过三四年后,他的童时玩伴有人考上大学来台北读书,有人高工毕业后来台北就业,而他劳碌终日的工作似乎未能累积成有用的社会条件,还是在原地。

等阿溢服完兵役退伍后,台湾景气已一路快速下滑,他简直没有太多选择地又回到原来的拉链厂。

同时,许家三兄弟把妈妈从朴子接来台北,一家人在俊兴街附近的新兴小区买了房子,排行老三的阿溢就近骑机车上下班,认份工作、缴贷款。

但工厂的加班时间愈来愈少,终至主要生产线都移到大陆与越南,台湾只余订单进出及零星作业。

而母亲焦心委托亲友安排的相亲愈来愈多,直到他在 224巷的电镀厂,看见密莉安在干活,毛茸茸的卷马尾一震一震。

阿溢整天找时间从巷子尾的拉链厂,晃到巷子口电镀厂,再确认一遍她的模样,记住她纤细的身量,黑亮的大眼睛,嘴角的梨涡。

他回家练英文会话:“哈啰,早安,你好吗?…….”这是密莉安来台的第二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