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期刊杂志单向街003:复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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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两千本的奇迹 (1)

ipad和kindle出现之后,书的最终命运是什么?真的会消失吗?一个写作者、编辑、读者,给出自己的答案。

如今我们活在一个不相信远比相信容易的时代,台湾这样,香港我猜也是这样,大陆好一点,但可能更快更暴烈会变成这样。但麻烦的是,人还非得相信点什么才行,什么都不相信看起来很轻松很潇洒,但其实最辛苦最疲惫,人会不想读书不想做事情不敢谈恋爱不敢生小孩甚至提前衰老很难活下去。

我相信我们大家的生命基本经验不会有太大的不同,这辈子我们多少都碰过好的人好的事,甚至拥有某一段极好的感情,我们在漫漫人生途中也会心生善念,想做件好事或想做个更好更有意思的人,但善念往往睡一觉就消失了,好人会变坏,爱情会变质走味,诚挚纯洁的行动会一个一个被各种黯黑的力量渗透接收。因此,问题不在于没有好东西,而是这些好东西总是太小太微弱太短暂,如春花如朝露,来不及相信,它就在现实太阳强光下蒸发掉。也就是说,我们的不相信是经验性的,它含着一次又一次被美好事物欺骗、愚弄、背叛的最不舒服经验,由此构成了一整个世代人极大的失望、多疑和满心荒芜。

这怎么才好?我喜欢的英国小说家格雷厄姆·格林在《一个被烧毁的麻风病例》里也问了这个问题,给我们答案。柯林医生说,可能是我们自己弄错了,是我们去找“太大、太重要、太活跃”的东西了,善不是长这样子。

是啊,谁说美好的东西非要很大不可?除了我们心中期盼以及某个神话故事,你究竟什么时候真的看到过,美好的东西大得像无限、长得接近永恒而且一出现就威风凛凛所向无敌呢?如果非这样才算数,那大概真的没有,而且我们差不多就把所有的善、所有美好的可能一次全杀光了。

人类的历史经验,乃至于更久远的生物演化事实告诉我们,美好的、有意义的东西总是开始于毫不起眼的边缘角落里,开始于一个很微小、很安静的改变。比方说愈来愈多古生物学者相信,人类的演化和文明的创建,真正关键的一点可能只是人类开始直立,就这样而已。人站起来了,用两只脚支撑身体,解放了双手(成为生物界最灵巧的手),微妙地调整了喉部的发声结构(这是日后人类精致语言的生物条件),最终才是大脑的复杂发展。

美好的东西通常是碎片,不大,不持久而且还不容易存活。对美好东西最明智的保证,我以为是英国的自由主义大师也是最博学的读书人小弥尔顿,他指出,美好的东西,乃至真理,其实很容易被压制被集体消灭,但它有一个最动人的特质,那就是它不会就此消失万古如长夜。历史经验证实,它会一而再再而三被重新提出来,每隔段时日,也许在不同的地方,由不同的人口中说出来,形态像一波波海浪,直到它恰恰好找到适合它生长的土壤。

朱天心写过一篇小说叫《我记得》,对这样一亲而逝、你我都看见过的好东西,某一个善念、某一张笑脸,她选择相信,并且像一个证人指证历史--是的,我看过,我记得。安伯托·艾柯则进一步告诉我们:我不仅相信,而且我捡拾,我保存,我拥有,我还努力不懈地想把这些碎片编组起来,让我们可以想象它巨大完整的模样,把相信化为行为,化为每一天经常性的工作。

我自己一直是个读者,也写过几本书,还干了大半辈子的编辑。我也乐意在这里作证,我看到书的世界的确长这样子,每本书都是一个碎片,这是书最有意思的地方。

看了这个碎片图像,然后我们就可以来解释了,所谓两千本的奇迹究竟是什么?

很多年前,当时台湾《联合报》读书人版问我,为什么会选择出版这个并非太有出息的行为?我说出版有一点非常非常吸引我,我称之为“两千本的奇迹”,我不晓得其他哪个行业有这样的好事。

首先,两千指的是什么意思?在台湾,也只跟台湾一地,如果你综合成本和收入这两端的所有数字,做一次不带情感精密演算,来找寻既不赚钱也不赔钱,所谓损益平衡的那个点,就可以得出两千这个数字。也就是说,两千册,是一本书可否出版的最底线,是人的思维、创新能否获准进入商业法则所统治世界的窄门、是光和暗分开的那一个点。

好,两千知道了,奇迹是什么?奇迹在于--比如说,我们随便走进一家超市、一家大卖场、一百货公司,放眼周遭这些争奇斗艳宛如太平盛世的商品,然后假设,如果它们,每一包面、每一瓶可乐和鲜奶、一部电脑,一辆贵死人的豪华轿车,只能卖出去两千个单位;或更进一步,在最初的生产时,生产者已经知道了,整个世界仅仅只有两千个人需要它会掏钱购买它,还剩几种会留得下来?还剩几种人们仍愿意去研发、制造、运送,并好好展售在我们眼前?你很可能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空无一物一人、只有回声的废弃仓库里。

写书的人知不知道自己写的书只会卖两千本呢?很多作家一定会告诉你,太知道了;编书的人知不知道只会卖两千本呢?当然也知道,每一天市场都在告诉他这件事。书的最大奇迹,不是某一本书,比方哈利波特能卖几百万本,哪种商品(比方球鞋)不是动辄卖这个量呢?不是动辄卖这个量呢?而是就算整个世界只有两千人需要它,它居然还成立,还不断被写出来印出来,这才是书最独一无二的地方。

好,不谈可乐不比球鞋,我们再拿和书比较相近的电影做进一步比较--在台湾,今天你拍一部电影(别想哪种有地球浩劫大场面或汽车好像不要钱撞来撞去的),成本很难低于四五千万(台币,下同),而一本书的正常成本,不浪费也不寒酸只要三四十万,两者大约是100比1;换算到购买者另一端来看,一部电影因此至少需要三十万人次观众的热情进场支持,书则只需要两千名读者。

四千万台币不是一个可浪漫可冒险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小数字,但30万台币,必要时就连我这样没什么经济能耐的人都挤得出来,意思是相差100倍以上的自由度、可能性。从购买的一端来看差别大,你要说服30万人和只要说服两千人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这像站在两个完全不同的力学世界,从一开始就意味着不同的题材选择、不同的内容构成、不同的讲话方式、不同的道德考量、以及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企图心和想象力。30万人的公约数得非常保守非常简单非常安全无害;两千人则可以非常自由非常剧烈,你甚至可以说各种实话,可以冒犯社会。

更好的是,这个所谓的两千本奇迹不是推论,而是事实如此--这个事实就是今天我们所看到书的整体样貌,宛如繁花盛开的美丽样子。一般商品通常只有个位数种类的品牌,但书却同时有几十万种,我想不出有任何一个领域,能这么多样又这么精细、这么广阔又这么深奥;人类的思维,包括每一种想法、每一个念头、每一次梦境,居然都是有效的,不管它多细碎、多奇怪、多私密、多难缠、多不合时宜、多异想天开,甚至于多幽暗恐怖邪恶,每一种你都有找到有效实践的可能,都有人当真,都有人想追问--不只是掏钱买下来而已。

我来自台湾,这是个小岛,大出版世界里一个边陲的、不起眼的小角落,但大家晓得台湾每年有多少新书出来吗?每年大概稳定有三万五千种。三万五千个碎片。我们这些做书的人都不免开起玩笑来,好像太多了,不是吗?是不是应该稍稍节制一下自我管理一下--有一种闯祸的感觉。

对商业市场机制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这样的事有多困难而且多难得。今天,在我所置身的社会里,我们要说出某些话并不难,难的是这些话语如何不迅速散失于空气中像从没发生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