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期刊杂志单向街003:复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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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两千本的奇迹 (2)

这取决于两面,一面是我们自己,我们所说的话究竟有没有意义,言论自由只庄严保证你的资格和权利,但不附带其结果;另一面则是严酷的外头世界,这往往很荒谬而且还让人很生气。我们晓得,人类很多需求是确确实实存在的,甚至还是迫切的,致命的,比方说非洲几乎从未真正消失过的饥饿问题,比方说非洲某种肆虐的传染疾病问题,但这些需求不一定能被满足,如果它没办法到达一定的购买力,形成所谓“有效需求”的话,因此,我们看到的是,很多已生产出来的农产品必须销毁,好稳定市场价格,而那些跨国大药厂更有兴趣的、乐意投注更多资源研发生产的,可能是生产剂、壮阳药或抗忧郁症药物。不是这样子吗?也就是说,人的话语、主张、论述和创造成果,基本上仍得完成某种“形式”或说“格式”,而且有着相当购买力的数量,才能涵过或偷渡过市场大神看守的旋转门,才是有效的,才能被这个社会所登录,所记忆和存留。

所以两千个单位,从商品的有效规格来看几乎是不可思议的;而且更好的是,两千本的书可以成立,便意味着有一部分其实不到两千本的书也被夹带着出版了。当然,这些书可能存活于市场时间更短,也让他们的书写者和编辑者感觉自己更像个失败者,但这终究比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要强多了。在整个社会遗忘掉它们之后,也许仍有那么几个读者记得,甚至从中得到重要的启示;也像小弥尔告诉我们的,如果它自己够好,而且哪天够幸运的话,它仍有再一次的机会,或至少给了它的书写者下一次的机会。

书籍的发明当然远远早于商业社会的出现,它的第一次奇迹是书自己能力的奇迹,或者应该说实现了、扩大了文字发明的奇迹。人类曾经有过的所有语言系统,只有其中小小的5%发明出文字来,这一步促生了书籍,成功地抗拒了时间和人短暂的生老病死,从此人类的经历、情感、记忆、发现和发明不会一代而亡,让历史悄悄进入一什全新的翻天覆地时代;两千本则是书籍在当代的又一次小小奇迹,这次它克服的则是粗暴的商业市场法则,以最小的损害,换取最大可能的自由,让书古老的、最大的奇迹仍可以继续发挥作用。

这些年来我逐渐发现,两千本的书不仅仅只是一个动人的奇迹而已,它更可能是书籍在我们这个时代的基本形式,它解释了更多有关书的事,它更触及到书的本质。有大陆的编辑朋友称之为“基本款”,当然,两地市场尺寸不同,在大陆不是两千本,而是八千到一万,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奇迹公式,但意义是一致的。

谈到基本形式,有个盲点可能得先解决。我们说,地球上基本的生命形式是什么?已故的古生物学者古尔德是我很喜欢很佩服的人,他的每一本书我都读,古尔德同时也是顶尖的统计学者,他通过统计绘制出来的钟形曲线右边最尾端的小点上,是生命演化的一个意外,美丽(或灾难)的意外。真正的钟形曲线中央、数量最庞大的,其实是单细胞生物。

而且不只是数量大而已,如果我们人类不太自我陶醉的话,其实也很容易察觉的,真正让地球日复一日维持整个生命系统不坠的,当然也是单细胞生物;还有,我们今天所推论所想象的各种末日浩劫,最有可能安危渡过的也是单细胞生物,这在几十亿年的地球历史中有很多次这样的经验。所以古尔德以为,如果要有所谓的生命基本形式,那必定是单细胞生物。

如果我们依销售量收籍也绘出一张钟形曲线图,一样会看得出来,曲线最中央、量最大,构成书籍世界每一天主体工作的,也正是这些卖两千本的书。

这个简单的事实非常有意思,它再清楚不过地透露一个讯息--书不是纯粹的商品,它只是不得已必须应付商品的规格要求。商品竭尽所能追求最大的量,它的工作依据这个绝对目标组织起来;但书不是如此,它有自身更复杂以及更深刻的关怀和心事,它的工作方式因此更凌乱也必须更灵活,并且保有一部分古老知识工作者的思维方式和古老手工匠人的技艺。

这自己曾是个编辑,20岁不到就开始编辑工作,我可以老老实实告诉大家,一个正常合格的编辑不会只用销售数字来想事情决定事情,他甚至有点避免去想,非不得已最后才去想。我知道很多编辑不随便到弱肉强食的书店现场,你可以说这是逃避,但有一位编辑朋友说,不看书店是为了保持斗志、培养继续出书的勇气。绝大部分时间,编辑想的、在意的是书的实质内容,以及书的意义和价值,是我手上这本书实际探出了什么做到了什么等等。当他最终必须考虑销售数字,也不是一个利落的判决,而是不甘心不死心寻求可能性,看看还有没有其他途径,有机会偷渡、有机会骗过市场,这是一个好编辑最终极的技艺要求。

编辑的身体自觉通常也不是贩售者,而是某种知道工作者,有多出来的责任,来自一个更久远知识传统的要求,因此对市场带着一部分反叛性格。不过是因为我们如今置身一个这样的时代,人类的知识成果创造成果必须通过商业窄门才算成立。两百年前、三百年前他的先人不必这样,司马迁当年写《史记》也没去想销售量。

相对来说,依循单一市场法则是最简单的。有没有这样的书呢?有的,少数流行的、畅销的书就是这样,你只要把自己像变形金刚,变身成一部印刷机器就可以了。

如今真相愈来愈清楚,畅销书的核心意义并不是书,它的主体也不发生在书的世界里,书只是某个更巨大流行工业最末端、最不重要的一个小环节而已,书在这场豪门盛宴里是个小跟班,连讲话的资格都没有。一本畅销书可创作几千万台币营业额,但在动辄几百个亿的游戏里,这只是泡沫只是零头。书的形式被采用,只是不拿白不拿、收最后一笔钱而已;当然,也可能来自某种奇特的虚荣而不是经济动机,我不只是个成功的企业巨子、成功的影视或运动明星,我还是个很聪明有思考习惯的人,我的成功和财富是有理由的,有着智慧理由--借用的不是商品力量,而是书籍最古老的魅力及其暗示。

作为一个读者--我的读者资历远比编辑资历长。我的阅读经验也是这样,最多样的书是那些只卖两千本的书,最好最有意思的书通常也是这些只卖两千本的书,日后时代转变还不断需要重读的也是这些只卖两千本的书;阅读只有在这里才可能日复一日的展开并持续。偶尔,我也会翻翻畅销书,当个讯息当个例子看看如今人们在想什么,在热切追逐什么,跟我会看报、会收看电视新闻差不多。但作为一个读者,我们内心深处对书有更多的期待,比我们买一罐饮料一件衣服心思要复杂多了,也沉重多了,我们总感觉购买完成才要开始某件事,而不是已完成某件事,不是这样子吗?

前些年台北陷入经济衰退和萧条,很多人失业,你晓得冒出来是多的是什么?计程车、摊贩和小吃店,当然还有小偷和骗子。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你会开车我也会开车,取代最容易,很少有人转行当个量子力学物理大师或太空船工程师。我们说,困难之后,才会逼出事物本身最独特的技艺和内容,从而形成最难被取代的存在。因此,“两千本的书”最独特的意义是,书籍成功地把仅仅只有两千人的需求转化成有效需求,使得那些无法用其他形式收集保留的碎片得以存活,这才构成了书籍存厚难被取代、最坚硬的内核。往后任何想取书籍而代之的新尝试新形势,都得重新面对这一困难,依我看,截至目前为止,他们都还没成功,甚至才刚刚意识到,原来关键性的困难在这里。

“两千本的书”是书的主体形式,这个概念和视角,还可以帮我们延伸解释许多事情。比方说台湾和大陆“基本款”--两千本和一万本的5比1比例,远小于两地人口之比,这说明大陆书籍市场仍有继续放大的潜力,还是好消息;比方说华文单一书籍市场的逐步无接缝成形,有机会让原本在台湾和香港不成立的书成为可能,那些藏放编辑抽屉里多年的书有机会了,这也是好消息;还有,近年来资金涌入,大陆出版人忽然变得非常有钱,但如果考虑到出版世界这种少量、多样、利润弹性有限的本质,我们几乎可以断定,一旦这些资金发现出版世界获利不如预期,会哪里来哪里去很快撤回,这是什么?这是热钱,这就是泡沫。大陆出版界的朋友可能得有泡沫破灭的心理准备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