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期刊杂志单向街003:复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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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与衰落共存 (2)

漫步在老市区,你会发现成片的欧式建筑,它们很多都比亚可比安大厦更雄伟与典雅。耐心观察这些建筑,你会发现它们像是从巴黎移植而来,你可以想象它们初建时的典雅,而如今被风沙、岁月败落,吞噬在小商铺的嘈杂中。、它不由得让人想起《亚可比安大厦》电影中结尾的一幕,没落贵族扎基在夜晚的塔拉特·哈布街头绝望地喊道:“时尚先于巴黎出现在这里,街道一尘不染,人们每天都清洗,商店很时髦,人们有礼貌……这些建筑比欧洲还好的,但现在甚至随便在楼道里倒垃圾,我们生活在埃及在衰落时代。”

我还是去了埃及的南方,尽一个旅行者的义务。在阿斯旺,我看到和开罗截然不同的尼罗河,河水湛蓝如海洋,我住在河中央Elephantine岛上,当年这里是非洲象牙的交易地。每天推开窗,正好看到河面上的白帆船。Cataract老酒店在对岸,阿嘉莎·克莉丝蒂就是在那里写出了《尼罗河上的惨案》。

当地的努比安人肤色黝黑。埃及的颜色到这里变深了。我们乘车继续向南三小时,是阿布辛贝。

自从1813年被意大利冒险家发现以来,阿布辛贝神庙惊奇了每一代旅行者。我读不懂那些象形文字,古埃及的美在之前的其他神庙都已呈现,剩下的就是规模了,雕像越高大、石柱越粗壮,我就只能越强近自己惊叹。

从阿斯旺到阿布辛贝,再到卢克素,最后一站是古埃及文明的顶峰,一座纯粹的游客城市。国王谷睡在尼罗河东岸,而两座巨大的神庙在西岸。它的市容的确与众不同,更干净、整洁,马路中央甚至种了树,上面有圣诞节的塑料灯。据说雄心勃勃的州长,在过去三年里以埃及官僚系统罕见的高效重整了市容,他宣称要把卢克素变成一座露天的博物馆。

成为博物馆的滋味到底是什么?我想起在《金融时报》读到的一篇评论《未来的博物馆?--欧洲此刻的选择》。作者菲利普·斯蒂芬森的忧虑恰似此刻的欧洲情绪--在一个亚洲和其他地区迅速崛起的年代,欧洲是否越来越变成了无关痛痒的力量?配合文章的漫画里,在玻璃罩下是一个悬挂欧盟旗的欧洲城堡,而两名中国人与一名印度人正围着它好奇地打量。成为博物馆,意味着宣告死亡。

而卢克素,或许整个埃及,都在期望通过博物馆获得重生。历史与现实达成了奇妙的结合。法老们崇拜死亡,他们一生唯有两件事:征战、修建自己坟墓。而七千年后,这些对死亡的崇拜,变成了此刻埃及的主要依靠。

卡纳克神庙超出预料的宏伟,即使人头攒动的中午时分,都不足以分散它少许的震慑力。两三个身着蓝色长袍、包着白头巾的老人偶尔经过巨大石柱和废墟,像是遗迹的暂时的托管者。阿拉伯人在八百年前占领了埃及,欧洲人在两百年前到来,但所有人都只是暂时的保管者。

1849年的最后一天,28岁的南丁格尔也曾到此。比起对建筑本身,她更惊异的是神庙下的生活:“孩子们的眼睛沾满了东西,苍蝇落在上面,母亲不去驱赶它,说这‘对他有好处’,纹身的男人坐在地上,骆驼舔着脚掌……”

“卢克索人,”一位开罗的朋友说,“是最糟的埃及人。”而英国记者布莱德利更刻薄,他说卢克索是埃及丧失了尊严的标志,而这种丧失与政治直接相关。“如果说纳塞尔给埃及人的礼物是骄傲,”他在《埃及内幕》中写道,“穆巴拉克则创造了一种文化氛围--无耻的机会主义和缺乏尊严是唯一被奖赏的品质。”布莱德利给出的极端例证是卢克索盛行的本地青年与西方中、老年妇女的露水婚姻。

廉价的好奇心,战胜了宏伟的神庙。在街头和酒吧,我四处寻找年龄不相宜的一对。在绿洲咖啡店,一个善谈的英国妇女主动讲起了他的埃及丈夫。她看起来在45岁上下,有着英国人少见的爽朗,大该是卢克索终年的日照让她早已忘记了伦敦的阴霾天气。她仍不会说阿拉伯语,用英文说起埃及可怕的结婚手续,丈夫比她年轻,他们开一家餐厅,叫“尼罗河的珠宝”。

“她的婚姻算得上成功。”英国女人离去后,大卫说。他是咖啡店的老板,一个毛发很重、肚子很鼓的美国人,自从1969年到德黑兰学习阿拉伯语之后,再也没离开过中东。他的咖啡店已开了将近十年,他熟悉这个城市的每个人,每个人也都熟悉他。对于这些速配的婚姻,他语带嘲讽地说:“这是卢克索最大的产业了。”

咖啡店里有过期的《外交事务》、《纽约客》,是本地的西方人与旅行者的聚会地。他说起这些年在埃及的经历,他从未读过《埃及内幕》和《亚可比安大厦》,却一口咬定他们的悲观伦调,既无知又荒诞。“你可以说穆巴拉克有问题,但是倘若自由选举,他还是会当选,”他的语气既嘲讽又肯定,“他们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了。”他暗含的意思是,阻碍埃及的不是领导人与政治制度,而是更深层的东西--埃及人的文化、社会心理。我似乎听到他在说“他们就该当目前的样子”。

一些时候,你的确觉得“他们该当如此”。在卢克素在大街上,我和马车夫吵起来。“我的朋友,你说给我多少就给多少。”一路上我听不断碰到这样的小贩、导游、出租车司机、赶马车的人。倘若你给予的并没有达到他们的期望,最初的慷慨就会变成喋喋不休的讨要。一切都要模糊的,所以每次正常的服务,都变成了讨价还价。他们知道旅行者的耐心有限,所以总是能够得到他们期望的价格--经常要比本地人高上十倍。这两个身穿蓝色长袍的马车夫,刚才还递还给我卷烟,和我说起英国女人如何如何,现在突然提出多要五十块钱,因为“马累了,需要小费”。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变得愤怒与烦躁,一个旅行者的种种新奇感和耐心都无影无踪了,我开始大声斥责,威胁着下车,一分钱也不给他们。他们又突然安静下来,刚才的执着与生硬都消失了,满脸堆笑与故作的诧异:“我的朋友,你为什么生气?我们是朋友,你还要烟土吗?”

我想起了奈保尔对于非洲与印度人的刻薄描述--他们摆脱了殖民者,却没有获得真正的独立,他们仍有着被殖民化的头脑,缺乏独立与自尊。我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他是对的。但是,我也理解他们的感受。你知道中国人是如何对待外国的旅行者的。倘若你长期生活在一个匮乏的社会,见惯了弱肉强食,金钱就会摧毁掉一个人最后的纯真。

但也有一些时候,你可以看到一个人如何在压力与诱惑下,顽强地保持尊严。在开罗地维多利亚旅馆,我碰到餐厅值班的服务员,他眼窝深陷,有一张安静、愁苦又极富自尊的面孔。正是夜半,所有人都睡去了,他用手机放着阿拉伯语老歌,一边给我准备三明治,一边借助一本阿拉伯与英语的字典,谈起他的个人故事。白天,他是小学教师,从早晨九点到下午五点,在学校教课。到了晚上九点,他在这里照管餐厅,一直到凌晨七点,房客们开始吃早餐为止。“那你什么时候睡觉?”我问。“下午五点到九点之间,吃一点就睡,然后就是休息日,学校周五休息,餐厅是周日,这两天我就一直睡。”他有三个孩子需要供养,这样的生活,他已经过了二十年。他的例证不算新奇,很多埃及人需要两份以上的工作,才能维持基本的生活。

临行前,一个在开罗工作的小伙子对我们说:“这是他们所依赖的一切,你还能指望他们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