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期刊杂志单向街003:复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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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作为移民的作家 (1)

在埃米尔电影院,我看到了《阿凡达》。影院破旧、观众稀疏,看不到一个女人。亚历山大城的繁华与喧闹都集中在Saint Stenfano新区,那里有购物中心、四季酒店和星巴克,穿着牛仔裤的姑娘和小伙子们,彻底游荡。我所住的老市区,荣耀不再,只有亚历山大图书馆是崭新的。但倘若有耐心,你会发现它们曾是多么典雅,它们是19世纪末与20世纪的遗迹,是一个一心要变成另一个欧洲城市的亚历山大的见证。老城堆积着层层的记忆,从23岁征服世界的马其顿的年轻君主,妖冶的克利奥巴特再到奥托曼帝国和拿破仑的舰队,它诉说着埃及人独特的身份--埃及不仅是尼罗河文明、伊斯兰文明,也是地中海文明。

在20世纪后半叶,这里发生的最重要的故事,是一次演讲。1956年7月26日,年轻的总统纳塞尔在交易广场发表了震惊世界的演讲--仅仅三年的革命政府要收回苏伊士运河。自从1882年以来,它一直处于英国人的管理之下,是埃及的性格紧密相关,也是新政权的权力本质的展现。不过,对于埃及人与整个阿拉伯世界来说,没人想去探究这前因后果,它是一次彻头彻尾的狂欢--埃及和阿拉伯世界所遭遇的西方的屈辱,被一扫而空。在接下来的十年中,纳塞尔是全体阿拉伯人的领袖,他倡导“泛阿拉伯主义”、“阿拉伯社会主义”,他象征着中东重获的“尊严”,也是一个帝国退却、殖民地获得独立的年代最重要的声音。

《阿凡达》和煽情风格的结合,黑白分明的简化世界贯穿其中--残酷的压迫与正义的抗争,它还如此不可救药地追随时髦情绪--人人都在谈论全球变暖,我们就来崇拜自然吧。身在埃米尔影院(埃米尔是伊斯兰长老的意思),你很轻易产生这样的联想--西方人(一开始是英、法,如今是美国)带着他们的资本主义逻辑与现代科技而来,破坏了原本自主的伊斯兰世界。唤醒生命与力量的巫师,是纳塞尔,也可能是本·拉登(当“9·11”事件发生后,中东很多地区是多么的欣喜若狂)。

简化的世界观有着无穷的魅力,它们不同的面目出现。它是共产主义,是反殖民运动,有时则以自然主义的面貌出现。总存在着明确的敌人和解决方案,只要推翻它,就可以获得拯救。但历史并非如此,审判了资本家、赶走了帝国主义、或是流放了封建的君主之后,一个新世界常常并未到来,在很多时刻,它甚至变得更糟了。如今的埃及,正沉浸在对法鲁克国王的怀旧之中,而对1952年的革命则心生憎恶。至少纳塞尔赢得尊严,在1967年与以色列的战争之后,再度转化成羞辱。那个曾被美化的泛阿拉伯主义,从未达成真正的联盟,不同的阿拉伯国家也从未有过真正的和睦。但处在激动情绪中的人们,没兴趣理会这些东西。

一个专制、傲慢的政权令人憎恶,但这不意味着所有愤怒的大众与反抗情绪,就可以被浪漫化为正义和希望。20世纪的世界与中国,充满了这样的例证,它们都以简单化的希望为开端,以更深刻的幻灭为结果。一个丧失了细微的感受力与判断力的社会,经常是这种希望与幻灭交替作用的温床。

最终,我见到了阿斯旺尼。约定的时间是晚上九点,他的诊所,夜晚的街上静无一人,路灯错暗,阿斯旺尼牙医诊所的白色广告灯箱难以被错过,“Dr.Alla EL Asswany”,名字和他的职业赫然其上,标明在第四层。阿斯旺尼从珍所的里间走出来,身形高大、宽阔。“左拉是医生,契诃夫也是医生。”他丝毫不觉自己的双重生活有什么特别。很少有埃及作家能够依靠自己的写作维持生活,马哈福兹一直是一名公务员,直到1988年获得诺贝尔奖之前,写作给他带来的收入少得可怜。

《亚克比安大厦》出版之后,尽管前所未有的畅销,但两年内仅仅给阿斯旺尼带来九千元的收入。直到外语版本出现后,这一状况才得到缓解。几个月前,它在全于卖出了100万册。他仍愿意继续行医,他担心成功会限制他的生活。还有什么比和形形色色的病人谈论病症,交流感受,更能保持着一个作家与现实生活、与社会的敏感呢?

埃及也是他的病人。“贫困、腐败、教育,甚至恐怖主义,这些埃及面临的问题,都只是病症,”他说,“它们都来自共同的病因--政治独裁。而民主是最好的解药。”

和小说中弥漫的绝境相比,他在现实中的乐观令人意外。

他说,尽管没有成熟的反对党,但是他听到了越来越多的反对声音,希望就在其中。他和他的朋友们正热烈地期待巴拉迪的归来。去年11月离任的国际原子能机构总干事、诺贝尔和平奖得主穆罕默德·巴拉迪,或许是最有国际影响力的埃及人。他可能会竞选2011的总统的消息,是对埃及政治秩序令人振奋的冲击。现任总统穆巴拉克已经在任29年之久,所以埃及人都知道,他很有可能把权力移交给儿子贾马尔。

通过他每周一次的专栏与沙龙,阿斯旺尼是一个热忱的公共生活的倡导者。但他不准备加入任何党派。“小说家本身就是政治力量。”这句话适用于所有政治高压下的社会。他说,小说要激怒人,迫使人们深入思考他们的生活。这或许解释了他的小说中为何充斥了性描述--在一个蒙面妇女日渐增多、府败无处不在的社会,性仍是个禁忌的话题。

你甚至可以说,他的小说,政治与社会效果超越了文学性。不管是《亚克比安大厦》还是《芝加哥》,它们都像是情节紧凑的肥皂剧。情节扣人心弦、结果却在预料之中,人物太过类型化,不管是商店的营业员,投身极端主义的青年,还是芝加哥大学的教授,他们似乎都只是自身背景与现实力量的产物和浮虏,他们无法逃离自己的出身、肤色、性别、阶层,一切努力最终都只是迎来幻灭。它们是充满快感的阅读,却很难说是杰出的文学作品。

西方世界给予他的广泛承认,与其说是出于文学表达,不如说是出于政治姿态。阿斯旺尼自有其辩护方式。他说自己的小说是给普通人阅读,而不是文学评论家。

我们的谈话时断时续,有时淹没在突然传来的机械噪音中,有时则被进出的人打断,阿斯旺尼和他们用阿拉伯语谈上几句。其中一位老先生离去后,阿斯旺尼说,这是他的病人,也是开罗大学一位政治学家,著名的反对派--他们在诊所谈论牙齿和埃及的未来。

我们的话题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延展到穆巴拉克,阿斯旺尼给我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感受:他对埃及人独特性的强调几至沉醉。它有过如此辉煌的古文明,它曾一直是阿拉伯世界的中心,但现在却陷入停滞与衰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