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附加条件
大学毕业后,罗成海应聘到一家报社跑广告。上班的第一天,经理就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在单子没签之前,你永远是客户的奴才。做了几个月后,罗成海对这句话越发有体会,为了合约,他每天都在客户那里赔尽笑脸,而客户一个电话过来,不管在做什么,他立马就得赶过去。
报社有个老客户叫周长发,是鑫发电子公司的老总,因为原先跟他的业务员跳槽了,换由罗成海接手。周长发是个典型的商人,精明市侩,在罗成海上门谈业务时,他总是不置可否,可是,却又喜欢支使罗成海为自己办事,比如去机场接个人、带下小孩之类的杂事。现在业务员为了揽到业务,竞争很激烈,你不做,自然有人去做。
这天,罗成海又接到周长发妻子许梅的电话,许梅有些抱歉地说:“小罗,我们家老周生病了,我又忙得很,你能不能帮我带点药过来?”罗成海摇头,嘴上却说:“当然可以了。请问是什么药?”
许梅就报了几种药名,罗成海一一记下,然后就去了路边的一家药品超市。坐堂医生看到他的药单,说这是治眼伤的药,多是处方药,没有处方他不能卖。又说现在有些人得了病也不去医院看,只上网查查,自己配药吃,要这样都行,那医生还拿来干吗。
最后,罗成海买了其他几种非处方药。罗成海来到鑫发公司,找到许梅,将药递过去后,对她说了坐堂医生的那番话。许梅笑了起来,说:“那医生说得挺对的,前两天老周的眼睛被个东西砸了,我让他去医院,可他不愿意花那钱,我就上网查到了这些药。”
鑫发公司是周长发夫妻白手起家做起来的,发了财之后,两人生活仍然很节俭,这在圈里是出了名的。罗成海笑了笑,起身告辞了。才出大门,手机响了。罗成海接来一听,是个陌生女孩的声音:“罗记者,是你吗?”
罗记者?罗成海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脑子里闪现出一个女孩的模样来。
三个月前的一个中午,罗成海去报社编辑部找朋友刘东玩。但去了之后才知道刘东和同事们出去吃饭了,罗成海就坐在他的办公桌前等他。不大会儿,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罗成海怕有急事,就伸手接了。电话里是个女孩的声音:“你好,我叫郭晓晚,今年十六岁……”女孩似乎是考虑了很久才打的这个电话,不容罗成海开口,便一口气说了下去。
原来这个叫郭晓晚的女孩得了肝癌,父母为了给她治病,已经倾家荡产了。她自知来日无多,便想在死后捐献所有的器官,能救人就拿来救人,不能救人的就作医学研究使用。“我打电话来,就是想你来写一写我的父母。”说着,郭晓晚便报了自己家的地址。
罗成海刚要解释自己不是记者,郭晓晚那边突然传来“轰”一声巨响,像是她倒地的声音,跟着,电话便是忙音了。罗成海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刘东和他的同事们喝得满面红光地进来了。一见到他,罗成海赶紧上前把郭晓晚的事说了一遍,又说:“她好像是昏过去了,你赶紧过去看一下吧。”
刘东不以为然地说:“你说的这个人我知道,我也去采访过。小姑娘是挺可怜的,可是她捐献器官却有一个附加条件,那就是要我们采访她的父母并且见报。这怎么可能呢?尽管她的父母很伟大,但这种伟大是天下父母身上共有的,也就是没有新闻独特性,写成报道谁看啊!”
见刘东不管,罗成海担心昏倒在电话那边的郭晓晚,就急忙按照她刚才说的地址打出租车赶了过去。到了后,他按响了门铃,出乎意料地,门应声而开,里面出来一个清丽的女孩。女孩困惑地看着他,问道:“请问你是……”罗成海一听,正是电话里郭晓晚的声音,忙道:“我姓罗,刚接到你的电话,你打一半就没声了,电话也没挂断,我以为……”女孩咯咯地笑了起来,将他让进屋里,说:“对不起,刚才我突然发病晕了过去,不过没事,过一会儿就自己醒了。你是来采访我父母的吗?”罗成海含糊地点了点头,问道:“你这病得几年了?”郭晓晚回答得脆生生的:“三年了。”
罗成海进屋之后,发现这个家几乎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他看到桌子上摆着一些十字绣,不禁多看了几眼。罗成海并不懂十字绣,但还是能看出来郭晓晚的手艺并不怎么样。郭晓晚有点羞涩地说:“我才刚学的。不过只要我继续绣下去,总有一天可以拿来卖钱的。”
随后,郭晓晚主动提起了她的父母。她的父亲在几年前还是一个小老板,可是为了给她治病,现在已经去工地上打工了。母亲则在一家饭店当洗碗工,同时兼营着一个夜市摊。
罗成海听完郭晓晚对父母的介绍后,感觉就如刘东所说的,她的父母并没有做出能够吸引读者眼球的事,他们所做的一切,别的父母也会做。他忍不住地问道:“你为什么执意要我们写你的父母呢?”郭晓晚嫣然一笑,说:“保密。”
二、新闻报道
罗成海当然没有写出什么报道来,因为他根本不是记者。而且,尽管郭晓晚很可怜,但他同样也很可怜,必须拼命跑业务才能交得起房租和伙食,所以罗成海早就忘了这事。
郭晓晚在电话那边说道:“罗记者,你走之后,我天天都在看报,可是一直没看到写我父母的。是不是资料太少了不好写?你能再来一次吗,我让他们亲自接受你的采访?”罗成海支吾道:“这个,我们以后再谈好不好?”郭晓晚的声音小了很多:“我怕我没有多少个以后了……只要你的报道一见报,我就立即签捐器官书。”
“嗯,这个……我现在有点忙,再联络吧。”罗成海尴尬地关掉手机。却突然想到,郭晓晚捐助器官虽然有附加条件,但这并不影响她的形象啊,只是一个报道而已,报纸每天都有那么多版面,登的大多是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为什么不能满足一个孩子最后的愿望呢?
当天晚上,罗成海就坐在电脑前敲字了。他虽然不是记者,但毕竟是正牌文科生,三个多小时后,一篇五千多字的文章杀青了。
第二天早上,罗成海将这篇文章交给了报社主编。主编毫不掩饰自己诧异的表情,迟疑地接过来看了。罗成海像小学生交作文一样束手而立,忐忑不安。五分钟后,主编看完了,说:“伟大的平凡父母?标题和文笔都不错,所有的父母对子女的爱都是平凡而伟大的。可是,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要登它?”罗成海一愣,突然灵机一动,说:“周末不正好是学雷锋日吗?咱们刊了它,就当学雷锋了。”主编呵呵笑道:“也好,周末的报纸临时撤了一个稿子,顶上去吧。对了,你再拍一组照片来。”
罗成海激动无比,立即去找刘东借了相机,赶到郭晓晚家。才一见面,罗成海便大声地说道:“晓晚,报道通过了,主编让我来给你们拍相片,后天就要上报。”郭晓晚高兴极了,连声说:“好好,我这就打电话给爸爸妈妈。”
半个小时后,郭晓晚的父母回来了。他们长相普通,衣着简朴,脸上都挂着疲倦和迟钝。郭晓晚指着罗成海对他们说:“爸爸妈妈,这是罗记者,人可好了。他给咱们写了个报道,今天是来拍照的。我们换件新衣服拍个全家福吧。”
“别,就这样挺好。”罗成海虽然不是做新闻的,可也知道这样的报道要想引起读者的关注,就必须煽情。而煽情的套路无非是穷、可怜。如果这一家人都穿上新衣服,煽情的效果必然会减弱几分。可是郭晓晚却断然拒绝:“不,我们一定要换新衣服照相。”
郭晓晚的父母看来对女儿非常疼爱,他们毫不迟疑地就去屋里换衣服了。几分钟后,三人各自出来了,令罗成海稍微放心的是,尽管他们说是换新衣服,但实际上只是换了干净的衣服而已,远远谈不上新。他想,这个家庭很可能已经很久没买过新衣服了。
女孩子爱美的天性并没有因为身患绝症而改变,郭晓晚不停地摆着姿势,跟父母照着各种各样的照片,有撒娇的,有嗔怪的,有搞怪的……而她的父母虽然木讷,却也尽力地配合着她。
回到家后,罗成海将今天拍的相片放进电脑,仔细挑选着。他原是想挑一张愁苦的,这样就更容易打动读者,虽然郭晓晚并没有说自己执意要让父母见报的原因,但他想她无非是想得到好心人的捐助而已。所以,必须要挑一张容易触动读者的相片。只是,他翻遍了所有的相片,都没找到一张郭晓晚悲伤表情的,每一张里,她都笑得那么开心,那么有感染力。
几天后,罗成海去了鑫发公司,想再谈谈签约的事。接待他的仍然是许梅,许梅一脸悲切地说:“小罗啊,实在对不起了。老周他、他伤得很严重,因为没有及时去医院,两只眼睛已经……我们现在正在尽力控制资金的预算。至于在你们那儿的广告,只能暂时说声对不起了。”
罗成海感到很失望,但在这种情况下,人家控制预算很正常。他起身道:“我明白的。许女士,请你不要太悲观了,因为这个世界经常有奇迹发生。”一句话说得许梅心头一热,她点头说:“小罗,你放心,什么时候公司有了广告预算,我一定会找你的。”
中午时,罗成海在快餐店买了一份快餐,坐在那里吃了起来。桌上有份别人留下来的报纸,罗成海扫了一眼,正是他们的报纸,而且是周末版,他赶紧拿过来翻找着自己的文章。按照报社的习惯,这类文章大多在第十八版,可是他打开十八版后,发现是个整版的丰胸广告,又急忙依次打开所有版面,仍然没有见到文章。罗成海马上掏出手机给主编打电话询问原因。主编轻描淡写地说临时来了个广告,把那篇文章挤掉了。
罗成海又气又急,提高了音量:“为什么?你怎么能这么做?”主编冷冷地说:“没什么为什么,你跑好自己广告就行了,这个事不该你操心。”罗成海意识到自己的口气令主编生气了,忙轻声问道:“那么,那篇报道还能见报吗?”主编仍然在生气,说:“再说吧。”
放下手机,罗成海呆在了那里。此时,郭晓晚一定也发现了这件事,该怎么向她解释?说自己是个不务正业的广告业务员,冒牌记者?那她会多伤心啊!可是稿子不见报,她岂不是更伤心?罗成海咬了咬牙,拨响了郭晓晚家的电话,准备撒谎骗她说临时有重头稿子过来,把那篇报道挤下去了。不过,过几天就会刊发了。能骗几天,郭晓晚就会保持几天快乐。
电话是郭晓晚的父亲接的,他告诉罗成海,昨天,郭晓晚昏迷过去了,医生说活下来的可能性不大。郭父语气平淡,言语中不仅没有悲切,反而有种解脱般的轻松。罗成海觉得,这绝不是郭父厌倦了女儿,而是他不希望女儿再在世间受苦了。
放下电话,罗成海心里空落落的,他觉得自己欠了一笔永远也无法偿还的债务。他匆匆出门,来到一家鲜花店里,买了一束鲜花,赶到了医院。
三、纯洁眼睛
罗成海刚要走进住院部,手机突然响了,接来一听,是主编的,主编让他马上回报社,一刻也不要耽误。罗成海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提着鲜花就直奔报社。他来到主编办公室,主编心情看来不错,一见到他,就呵呵笑道:“小罗啊,你那篇文章明天就见刊,三分之二个版面,三张图,怎么样?”罗成海愣住了,他结结巴巴地说:“这是真、真的吗?”
“我还会跟你开玩笑吗?”主编哈哈笑道,“对了,好事成双,鑫发公司让你过去一下,特意叮嘱你把广告合约带上。你赶紧去一趟吧,要不让别人给抢了。”
罗成海又茫然不解地直奔鑫发公司。到了后,许梅一扫往日的愁苦,伸手过来,说:“小罗,你真是个有心人,谢谢你的花。”罗成海一愣,这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握着那束花,忙就势递了过去。许梅接过后,感慨地说:“这些天每个人过来,谈的不是钱就是生意,只有你拿了鲜花过来看望他,这足以证明你是个好心的年轻人。来,把合约给我吧,我来签。”罗成海愣愣地拿出合约,许梅拿起笔来,刷刷几下签好,递给他问道:“怎么样,还满意吗?”
罗成海低头一看,大吃一惊,原来许梅竟然签了一百万的意向广告投入,而去年,鑫发公司的广告总支出才三百万啊。她怎么会一下子在报社投这么多?还有,她不是说要控制广告预算吗?
仿佛是一眨眼间,罗成海便解决了所有的麻烦,只是,他仍然想不通,自己为什么突然有了这么好的运气。
第二天一早,罗成海拿着刊有那篇报道的报纸直奔医院。在医院的重症室里,他见到了郭晓晚。郭晓晚已经无法下地了,见到他来,脸上绽放出开心的笑容,她说:“罗记者,你来了啊,坐。”
罗成海坐下之后,很想安慰一下她,但根本开不了口,任何的安慰都像是谎言一样。倒是郭晓晚安慰了他,说:“罗记者,你千万别为我难过。妈妈说,我是天使的女儿,偶尔贪恋红尘这才下到凡间,现在,天使要召我回天上去了。”郭晓晚说着说着,嘻嘻笑了起来,“妈妈还当我是小孩呢。可是,我却不拆穿她,因为她比我更需要梦。”
罗成海鼻子一酸,忙岔开话题,将那份报纸拿了出来,说:“晓晚,给,那篇报道见报了。”罗成海以为郭晓晚会高兴得跳起来,可是出乎意料地,她却没有,甚至有些迟疑地才接过来。半晌,她说:“我知道你不会骗我的。可是我现在已经看不大清楚东西了……”罗成海从她手中拿过报纸,说:“那我给你读吧。”
郭晓晚安静地躺在那里听着。罗成海读到一半时,发现她的脸上多了两行泪水,泪水顺着她的脸庞掉在枕头上。她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是,最终,她还是无法控制自己,大声地哭了起来。
这是罗成海第一次见到她哭,但他却并不感到意外。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有理由恐惧死亡,也有理由眷念这个世界,更有理由无助地哭泣,或许,这才是真正的郭晓晚。她之前的快乐、开心,只不过是她不想让人同情与可怜她而努力做出的一个假象。
罗成海失魂落魄地走出病房,看到郭晓晚的父母正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发着呆。他走上前,将报纸放在了他们的身边。郭母苦涩地说:“罗记者。你知道晓晚为什么非得要先刊报道才肯捐器官吗?”罗成海摇了摇头,难道不是为了引起别人的同情而捐款吗?郭母突然捂着脸哭了起来:“我已经不能再生育了。她希望写我们的文章见报后,别人会说,这是一对多好的父母啊!这样,我们去领养孩子时,别人就不会因为我们的贫穷而拒绝我们。”
罗成海的脸突地红了,他羞愧无比,因为他误解了一个孩子天真纯洁的心灵。
三天后,罗成海接到郭父的电话,说晓晚走了。按照她的遗愿,眼角膜捐给了一个姓周的人,其他的器官则捐作医学之用。
姓周的人?罗成海似乎想到了什么,立即打电话给许梅。许梅没有隐瞒,确实,晓晚的眼角膜现在在周长发的眼睛里。之前,医院给她打了电话,说有人愿意捐献眼角膜。她去了医院,见到了郭晓晚,郭晓晚只说了一个要求,那就是要让报道她父母的文章见报。于是,许梅找到了主编,以一百万元广告费买下版面刊登罗成海的那则文章。“我想给她的父母一些钱,但他们不要,只让我们好好善待他们女儿的眼睛。”几个月后,已经成为报社正式记者的罗成海有一次采访归来,在路上看到了郭晓晚的父母。他们的穿着像以前那样简朴,但郭母的手里却多了一个两三岁大的女孩,漂亮,乖巧。罗成海突然想到了周长发的眼睛,据说接受器官移植的人多少会受到捐献者的一些影响,那么,接受了郭晓晚那纯洁眼角膜的周长发,他看事物时,是否少了些市侩,而多了些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