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感悟童年——忘不了的125件平凡小事
15016800000124

第124章 被爱柔软包围的过往

◎文/安宁

那些被爱柔软包围的过往,还有一份长达十年的偏爱,早已在心底,肆意成一片汪洋。

17岁那年,他开始宠爱我,近乎讨好般地爱着;而我也从那时开始恨他,近乎固执地恨着。

那一年姐姐考入了上海的一所名牌大学,但高额的学费却让他一筹莫展。记得那天他四处借钱回来,看见我又在纸上乱涂乱画,还将一面墙给自以为是地涂得乱七八糟,本就心情烦闷的他即刻就火了,高声冲我嚷:你要真是天才,怎么成绩考倒数?!学习那么差,还搞这些没用的东西,要不想学习就别上了,反正明年也考不上,白白浪费一年的学费!

我从来没有见他对我那样地凶,尽管三个孩子中,他对于我的不成器的确是头疼;相比于学习一路优异的姐姐和弟弟,他对我向来没有好脸色,但不过是恨铁不成钢的抱怨,并没有这样大声地吼。而那一天,他眼中积聚的愤怒,几乎让我觉得恐惧;甚至他还随手拿起一旁的茶杯,啪地朝我砸过来,我下意识地一偏头,茶杯擦着我的左肩飞过去,砰地落在我刚刚画好的一朵花的素描上,碎片四溅,茶叶横飞,我的心,也在那一刻与纸上的花一样,倏地裂开了长长的伤痕。

这突如其来的场面,除了他和我没有第二个人看到。片刻的沉默之后,我极其冷静地将那些棱角尖锐的碎瓷一一拿开,又很仔细地抖去画上的水滴,而后转身昂头走向自己的房间。而他似乎慌了,急忙地追过来,试图解释什么,我却是只用一句话,就将他堵在了门口。我说:好,我同意退学,将学费转给姐姐。

像是一个秘密,我和他对谁都没有提起。我的退学,在困顿的家境面前,像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就如习惯了我的逃学打架挑剔吃穿张扬得意一样,姐姐与弟弟只是稍稍愧疚了几天,便又安心地念他们的书。母亲也只是叹口气,安慰我两句,就忙着给姐姐准备离家的行李。

我在暑假结束的前一天,骑车到学校去,把所有的书本都搬回来,统统地卖掉。但还是留下了厚厚的素描本,那是一个无人知晓的梦,我用了两年的时间,一点点地画着,以为这个黑白两色的梦,会在最后一年里开出绚烂的花朵,却不曾想,在我奋力前奔的时候,他却只用一杯隔夜的茶水,便浇灭了我用力呵护的一点火花。那个暑假开始的时候,我曾写日记告诉自己,一定要考入北京的美院,将我素常习惯了的白眼和讽刺,像削一枝素描笔一样,削出圆润光滑的模样。而那个暑假结束的时候,我则在心里为自己所有无法实现的斑斓的梦想,画了一个粗重的句号。

之后我便去了省城打工,做各种各样的工作,理发,卖报,洗碗,护工。我将挣到的钱,只留很少的一部分吃饭,其余全部寄回家去。并不是真心实意地要帮家里减轻负担,只是炫耀一般地,想要向他证明着什么。证明什么呢,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但却知道,我挣到的钱越多,那么,在他的心里,我留下的痕迹,也必是越重。而还有什么,比能够让他感觉到我潜滋暗长的力量,更让我开心的呢?

家里每一个人,都明显地感觉到他对我的态度,发生了急剧的变化。有什么好吃的,他首先想到的,是给我留着,尽管他明明知道我不爱吃甜食,但还是将一份细巧的小点心,留到我冷冷看过了,又丢一句恶评,这才放心拿给别人去吃。他给姐姐买的一双鞋子,我稍稍流露出点滴的喜欢,他立刻便发了命令,让姐姐转让给我。弟弟凭借考试辛苦挣来的录音机,我拿去听了一次,他便自做主张,将一盘我喜欢的磁带,连同录音机,悄无声息地放进我的抽屉。我偶尔抱怨一句母亲做的菜不好吃,他当下便会朝母亲发脾气,说她不懂得体贴孩子。母亲受不住他这样的变化,便与他争吵,说这样纵容孩子,早晚他会自讨苦吃。他并不听,照例像看护幼苗一样地,小心翼翼地护佑着我,一声咳嗽,一丝厌烦,一句牢骚,他都能即刻清晰地觉察到,且很快地做出反应,用尽所有的方式,来将我的不快迅速地祛除。

他这样一味地讨好我,连伤害了姐姐与弟弟都不在意。曾经一度,弟弟为了逃避他在饭桌上起劲为我夹菜的温柔,借故住校,连周末都不回来。而姐姐,也在他几次强迫她出让自己最喜欢的衣裙后,开始对他冷淡,看他当面夸我,即刻转身,给他一个冷冰冰的背影。

他几乎被所有人冷落。当然更包括我。他以为他所付出的,会换回我的原谅,不曾想,我对他的恨,却像那背阴山坡上的青苔,无声无息地,便爬满了每一个角落。

姐姐读大四那一年,我没与他商量,便飞去了上海。还没有出站,便远远地看见姐姐打了伞,在雨中焦急地张望着。我猜想定是他打电话让姐姐来接我,正暗自得意着,却是瞥见姐姐的身旁,一个瘦高个子的男生,一脸疼惜地用手帮她拭着额前的雨水,眼底的柔情和温暖,让许久没有人来爱的我,突然地心底生出嫉妒的火焰。我别过脸去,鱼一样泅过如潮的人群,和他们散乱的视线,在一个拐角处,回头看一眼他们打湿的脊背,这才长吁一口气,翘起唇角笑了。

几天后,我投奔的那个邻镇的女孩儿,找到我上班的车间,劈头便问:你不会是逃出来的吧,你不知道你父亲为了找你,快把县城所有在上海工作的人都问遍了,怕是再没有你的消息,他就要跑到上海来贴寻人启示了,听说为此你姐姐被他训得每天以泪洗面呢……

我并没有在这个女孩儿的劝说里立刻打电话回家,而是趁了周末,去找了姐姐。在我曾经向往过无数次的大学校园里,我游逛了足足有一个小时,这才漫不经心地对身后的姐姐说,大学,原来也不过如此。姐姐假装没有听见,转过身去看对面牵手走过的一对对情侣,但我还是瞥见,她的眼圈红了。走的时候在大学门口等公交,很多的大学生,自觉地排着队,而我,却是毫不客气地,插在了最前面;车停下的时候,我没有回头,却是听见姐姐在后面喊:小蒙,记得给爸常写信,有事就给我说,爸特意叮嘱我好好照顾你的。

我当然不肯写信回去,电话也很少打,姐姐亦是不愿去麻烦。很快地因为孤单,而谈了恋爱。是个与我一样,并不安心打工生活的男孩,只是一日日地在繁华里寂寞混着,对待任何事情都不专心;当然,也包括爱情。半年里,他不仅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而且赖在我的身边,骗吃骗喝。当我发现自己几乎甩不掉他的时候,这才慌了,跑去找姐姐。

那时姐姐正忙着找工作,无暇顾及我。受了冷落,我只有朝母亲抱怨,被他无意中听到,很快地便打电话来,将忙得焦头烂额的姐姐,痛骂一顿,说她只顾得自己,妹妹被人欺负了,还冷眼旁观。姐姐那时正为留在上海还是跟随男友南下,徘徊不定,被他这样一通抱怨,毅然地便丢下一句给他。说,我很快便会离开上海了,小蒙,她该是独立生活的时候了。

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的姐姐,就这样不顾他的威胁和母亲苦苦的哀求,义无反顾地远离了上海,南下她并不喜欢的一个城市。而那时的弟弟,也对他背叛,私自填报了北京的大学,而不是像他所希望的那样留在省城;只因为,在高考的前一天,他还因为弟弟翻乱了我的抽屉,而大发了一顿脾气。他就这样在一次次争吵里,将与另外两个孩子的距离拉得愈来愈远。他本以为,这样的偏爱,会让我的心离他近一些,却是没有想到,自始至终,我们还是那样地陌生且疏离。

一个人走南闯北,始终没有遗弃的,便是手中的画笔。闲时,我最喜欢画的,便是花草,那些长在石缝角落里的,连春天都几乎淡忘了的弱小孤寂的生命。只是漫无目的地画,而且画过即丢,甚至做了厕纸,并没有想到可以拿去做些别的什么。直到有一天,市里一家广告公司打电话给我,说,如果愿意,能来我们这里做设计吗?我很诧异,追问之下,那人才告诉我,原来是他将我那些散乱的画一张张收集起来,一家一家地推荐过来,说他的这个小女儿,如何地勤奋,又如何地有设计才华,若不是当年贫困,而今早已是一个画家;是到了这一家,恰遇一个熟人,这才留下了我的材料,且同意我来试用半年……

那果然是一份让我喜欢的工作,漂泊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觉得,原来自己和读过大学的姐姐弟弟一样,是个有用的人。不过是两个月,领导便说,这样好的员工,为什么不能尽快结束试用,让她长久地留下来呢?

我领到第一笔全额的薪水那天,去商场给母亲买新款的夏衫。走过烟酒专柜时,看到他喜欢喝的一种酒,正搞促销,略略迟疑,便掏钱买了两瓶。拿回家去的时候,他脸上的惊喜与快乐,比任何时候都要丰裕且鲜明。当然是还没有吃完,便喝醉了。母亲扶他进卧室休息,他还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隔着一扇门,我听见他扑倒在床上的时候,嘟囔一句:再没有人瞧不起我了……

母亲出来的时候,眼睛已是红肿。两个人默默吃了许久,她才叹口气,说,当年他朝你发脾气,其实是因为他借钱时被人笑话,说他没有本事,供不起自己孩子读书,没想到你与他一样倔,说出去的话,便再也抹不下颜面去收回;甚至为此,连你的姐姐和弟弟,都给得罪了。

我转过身去假装看电视,却还是知道,那些被爱柔软包围的过往,还有一份长达十年的偏爱,早已在心底,肆意成一片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