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们替贾府的太爷考虑一下,把他安到哪里。
都总管?那虽然是个威风八面的人物,也得要会放眼全局,统筹全盘。和主子与奴才间上勾下连,凡事都得关心,累得很。你看荣府的林之孝,雨村降了职,他也和贾琏议论议论,建议贾琏从今以后远着他点儿,说这个人靠不住;家道艰难,他也放在心上,建议贾琏有空回了贾政和王夫人,开恩放几家老家人出去,好给家里省些口粮月钱;至于各人的使唤人,他也建议减省一些,“该使八个的使六个,该使四个的便使两个。若各房算起来,一年也可以省得许多月米月钱。”若是焦大,这家伙有没有那都总管的气质?有没有这么细心经营、诸务留心的耐性?
再看宁府的来升,一听凤姐要来跨府办理秦可卿的丧事,马上传齐众人,说道:“如今请了西府里琏二奶奶管理内事,倘或他来支取东西,或是说话,我们须要比往日小心些。每日大家早来晚散,宁可辛苦这一个月,过后再歇着,不要把老脸丢了。那是个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一时恼了,不认人的。”同样是骂凤姐,他绝不会傻到吃错药,当着凤姐的面叫她“烈货”,而是把自己的立场摆在奴仆们一边,全心全意替他们着想,这就叫会做人。焦大有没有这个本事,听到凤姐要来,召齐同事人等说这样的话?如果他要说的话,估计就得换换词儿:“大伙听着!如今西府里的琏二奶奶要来了,那家伙是个母老虎,不好惹,你们都给老子听点儿话!”要光这样说也就罢了,最怕的是他傻劲儿一犯,大叫:“大伙听着!如今西府里琏二奶奶要来管事了,都说那家伙是个母老虎,不好惹,今天焦大太爷我倒要看看,是他厉害,还是我厉害!”
这样就全完了。这下子别给秦可卿办丧事了,估计先是焦大率领一帮子人要唱全武行了,再就是要给焦大办丧事了。
所以说,他当都总管,恐怕是不行的。就是他想当,主子若是个会用人的,也决不会同意。
用人是门大学问,如同下棋,一步走对,全盘都活。你看曾国藩,一天,散步归来,在客厅外头看见三个人,都是李鸿章荐来的。他二话不说,立马派活儿。左边那位,忠厚,叫他干后勤。中间那位,阳奉阴违,两面三刀,别给他派重要活儿,怕他贪污受贿,吃里扒外。右边那位不得了,重用他。李鸿章吓一跳:我还没介绍呢,怎么这老家伙什么都知道?曾国藩说:原因很简单,左边那位一见我过来,吓得头都不敢抬,胆小,老实,就是叫他守一座金山他也不敢搞贪污。中间那位看见我恭恭敬敬的,我刚一走过去他就开始贼眉鼠眼,到处乱看,一看就不是个好鸟。右边那位,我这么大一个人物来了,他动都不动,昂首挺胸的,嗯,不错,是大将之才。
右边那位就是后来清政府改台湾府为行省的巡抚——刘铭传。
用人出问题的,一步错,步步错。诸葛亮用马谡,失了一个小小的街亭也就罢了,关键在于它的严重后果,就像毛宗岗在第95回点评中所说的,“南安不得不弃,安定不得不捐,天水不得不委,箕谷之兵不得不撤,西城之饷不得不收。遂使向之擒夏侯、斩崔谅、杀杨陵、取上邦、袭冀县、骂王朗、破曹真者,其功都付之乌有……”怪不得诸葛亮挥泪斩马谡,不斩不行,不光是他立了军令状的问题,这小子坏了蜀国大事!
别看现在贾府越来越败了,凤姐又贪又酷,居然当起家来,那是因为除了她,别人没这个本事。贾母老了,邢夫人爱贪小便宜,又没才干,王夫人忒老实,不是金刚钻,揽不了这份磁器活儿。就只有王熙凤,心眼子又多,眼皮子又活,嘴巴又尖快,只好派她了。贾琏本事又不大,又怕老婆,居然主持一切的外交,问题就在这儿,不让他主外,又能让谁呢?贾赦不受贾母待见,贾政又是官呆子一个,没事只会拿大板子盖宝玉,要不就是和门客相公谈谈诗啊、画啊,下下棋啊,让他当家,他的脑袋变成两个大。宝玉?那更不是当家的材料,只要有我吃的、穿的、戴的、用的,再叫这么多姐姐妹妹围着我,那就是天堂了。别跟我提钱啊,俗!于是,就只好这两口子施威了。贾家败家的祸根也就埋下了。
我估计贾家的第一代和第二代主子绝不是吃饱混天黑的主儿,要不然不会挣下这么大一个家业。那么,他们的最大本事,也就是识人、用人。用人用到点子上,锦上添花,雪中送炭,若是把不当的人用在不当的位置,那完了,驴拉车只能转磨道,猫拉车给你拉到床底下,派个天鹅给你拉车,车也不会往前跑,倒把天鹅给坠死了。
再说,焦大也不是天鹅,不过一头老倔驴。
这样看起来,不但是都总管,就是别的职位,恐怕也没有他的份儿。他这好吃酒、丑表功的臭脾气,哪里有一点办大事的人所应有的风度、心胸、手段?就算出于安慰的目的,主子赏他一个肥差,恐怕也会因为他口无遮拦,上嫌下厌,两下里一挤兑,煮熟的鸭子给放飞!
读《明朝那些事儿》,读到一个有趣的例子。明太祖朱元璋时,有一个大将叫蓝玉的,是开平王常遇春的内弟。有谋略,作战英勇,屡立战功。朱元璋对其宠遇甚隆,但蓝玉居功自傲,日益骄横跋扈。北征时私占大量珍宝驼马无算,回师夜经喜峰关,因守关吏未及时开门,竟纵兵毁关而入。朱元璋考虑到蓝玉的功劳,破例封给他太子太傅的官衔,这是个从一品官职,一般官员只有在梦里才能得到,可以说已经是位极人臣了。而蓝玉就像吃错了药似的,居然在很多人面前大叫:“我不堪太师耶?”(“依我的功劳,难道不能给个太师千千吗?”)到最后朱元璋厌极,族诛蓝玉。
贾家太爷说焦大你去管管钱粮吧!他说不定会也像蓝玉,吃错药一样大叫:“我这功劳,难道不能给个总管干干吗?”更要命的是:“我这功劳,难道不能给半个主子当当吗?”恐怕立马就得被K四十大板,给我上三门以外候着去。
或是到了任上,天天喝得醉醺醺,气粗如牛想当年:“焦大太爷跷跷脚,比你的头还高……”底下人逮机会跟主子说,焦大啊,天天在那里充太爷……第一回听,真正的贾家太爷摇摇头:这个焦大。第二回,再摇摇头。到第三回,恐怕他就想不成当年了。来啊,给我把焦大揍一顿,赶去喂马。
手里刚有一个鸡蛋,还没孵出小鸡,还没变成大母鸡,还没下出无数个蛋,还没把自己变成养鸡场场主,煮熟的鸭子就这样给放飞了。别人都进步了,他还在原地踏步,别人都发财了,他还是穷光棍一根,别人都被人叫大爷了,他还给人当孙子。
那么,焦大的最后埋没,成一个无名老仆,也就是很正常的事了,甚至是“罪有应得”,在他看来就是沦落。于是加倍地吃酒、骂人、发牢骚、说怪话,把自己的进身之阶彻底堵死。无论是贾府还是非贾府,古代还是现代,一个牢骚怪话说不完的人,都会叫人不喜。连毛泽东都作诗日:“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
说起来,有功的人最怕居功,居功必自傲,自傲必惹祸,惹出祸来,大人物就被杀头,小人物如焦大,就是被人用土和马粪满满填一嘴。这还是他的幸运,幸亏他是宁府的奴才。若是在凤姐的手底下当兵,不给赶出去流落街头,冻死饿死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