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把袭人派给宝玉,把紫鹃派给黛玉,就是要这两个钦差大臣过去照顾好这两个心尖子,结果没想到这两个孩子都不叫人省心:一个喜欢说傻话,一个喜欢使脾气,所以这两个丫头就活得格外累。
而且紫鹃比袭人更累。黛玉虽然不至于对丫头们轻骂重打,但是稍不如意就会掉金豆子。要是紫鹃手重些,也伏侍不了;嘴笨些,也伏侍不了;心粗些,也伏侍不了。黛玉一万个心眼子,紫鹃要是只生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也伺候不下来。紫鹃给黛玉做思想工作这一套嘴皮子功夫,如果搁现在,能上央视当主持人。
宝玉挨打,一家子倾巢而出,统统看望。说白了,不是看宝玉,是巴结太上老君。黛玉没去,自己躲在竹子后头掉眼泪:为什么人家都有爹有娘,就我没爹没娘呢?为什么人家都在自家门上盛着,就我非得要寄人篱下呢?一边想,一边噼里啪啦掉金豆子。
紫鹃这时候出现得不大合适。她一开口,更不合适:
“姑娘吃药去罢,开水又冷了。”
黛玉一听头就大了。你怎么这么烦,人家正心情不好,你还催着吃药。我就不吃。
紫鹃要是个心粗眼大的,哦,你不吃啊?不吃拉倒——她才不肯。黛玉是她一手伏侍出来的,就是铁石心肠也培养出感情来了。你想糟蹋自己身体?没那么容易。不过,要想叫黛玉把药吃下去,得找准“切人点”。
劝她别思父母、想家乡?这是小姐心里的死结,神仙都解不开,除非老天爷让她的爹娘活转来,把她接回苏州去。
不过,每一个人都有一个“自恋”和“自怜”的情结,从这儿下手比较容易些:
“咳嗽的才好了些,又不吃药了。如今虽然是五月里,天气热,到底也该还小心些。大清早起,在这个潮地方站了半日,也该回去歇息歇息了。”
她的劝法叫我想起一个人。《四世同堂》里祁家大少奶奶,瑞宣的妻子,小顺的妈,韵梅。婆婆身体衰弱,稍一动气就容易招致一场大病。偏偏祁家二少不成器,把老太太气得不行。这时候谁都不如她会劝,张嘴就抄根儿说:“哟,老太太,又忘了自己的病了吧?”这一提醒,老太太马上就自怜起来,哼哼两声。这一哼哼出来,就把郁忿之气解了,身体就没大碍了。四两拨千斤,用的是个“巧”劲。
紫鹃也巧。黛玉一想,可不是,咱们回去,喝药。
薛蟠出趟远门,从苏州带回来两箱子礼物,宝钗送了黛玉好些。黛玉一看是自己家乡的东西,又伤起心来。怎么办?接着劝!不过,这回换了一套说辞,成本成套地讲道理:
“姑娘的身子多病,早晚服药,这两日看着比那些日子略好些。虽说精神长了一点儿,还算不得十分大好。今儿宝姑娘送来的这些东西,可见宝姑娘素日看得姑娘很重,姑娘看着该喜欢才是,为什么反倒伤起心来。这不是宝姑娘送东西来倒叫姑娘烦恼了不成?就是宝姑娘听见,反觉脸上不好看。再者这里老太太们为姑娘的病体,千方百计请好大夫配药诊治,也为是姑娘的病好。这如今才好些,又这样哭哭啼啼,岂不是自己糟踏了自己身子,叫老太太看着添了愁烦了么?况且姑娘这病,原是素日忧虑过度,伤了血气。姑娘的千金贵体,也别自己看轻了。”
我发现《红楼梦》里的姑娘们个个都是巧嘴儿,尤其擅长一层层地叠罗汉,要不就是转着圈儿剥香蕉皮,一二三地给你罗列,到最后说得你哑口无言,她大胜而归。紫鹃这段话的中心思想仍旧是黛玉的千金贵体。不过这个算做一张皮子,里头像包馄饨似的,包上好几种人情馅儿:第一,不要辜负宝姑娘的一番心意;第二,不要辜负老太太和太太的一番心意;第三,要想病好,必须自己看开些。
黛玉正钻牛角尖出不来呢,一听这话在理,不钻了。虽然不至于欢天喜地,但也不会越想越伤心,哭起来没完。
这样算下来,在贾府的这几年里头,黛玉之所以还能维持一个还算正常的心态,紫鹃的贡献大大的。该给她勒石立碑,上写:一代名嘴,心理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