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楼的草根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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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一 恶劣的神仙

香菱小的时候不叫香菱,叫英莲。听听,名字就不吉利,“应怜”。不过这两个名字都很好听,水里的女儿花。她也长得好看,更有趣是眉心一粒朱砂痣,从面相学上讲是吉痣,主富贵。可是也没见她富过贵过,可见面相学是骗人的东西。

不过她的出身算不错,乡绅人家,她爹甄士隐饱读诗书,想等她长大,把一肚子学问传给她,再就这么一个独女,把全副家业也传给她,嫁个好人家,过份好光景,生几个好娃娃——就这么定了。

要是有个人跟甄士隐说,你怀里抱着的是个小灾星,赶紧把她扔了吧!他肯不肯?

“来人啊,给我把这家伙揍一顿!”

要是有个神仙跟甄士隐说,你怀里抱着的是个小灾星,你赶紧把她扔了吧,你猜他肯不肯?当然,神仙的出场方式是这样的:脚踩一片祥云,从空中冉冉下降。

他看看怀里抱的粉妆玉琢的小姑娘,自己的亲骨肉,就是再相信神明他也不肯扔。神仙啊,上帝以及老天爷啊,如果有什么灾难,就往我身上降吧。

天底下的父母,哪一个不是这样舍死忘生?凤姐那么铁石心肠的人,死前最放不下的也是她的巧姐儿;贾政这么恨厌宝玉,痛揍他一顿之后,心里也疼。所以当癞和尚和跛道士要跟甄士隐化香菱出家,中途拦截一下她的命运卫星的时候,得到的回答是坚定的拒绝、转身。

我发现神仙们都很恶劣,先给人预设好一种命运,然后坐在天堂的包座上,吃着瓜子儿,喝着茶水儿,对照着剧本儿,有说有笑地看人家全本全套地唱戏:葬花啦,撕扇啦,赏雪啦,作诗啦。看累了,无聊了,就跑到人间来消遣一下这些可怜的凡人。顺便过把瘾,发挥一下作诗特长:“质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他们不是也消遣过黛玉的爹娘?“把你孩子给我吧,不然,她的病好不了的。”

黛玉的爹娘当然也不肯:“凭什么?”

“凭什么?就凭我们有未卜先知的技术。你不给?那好,以后别让她听哭声,别让她见外人啊!”这话又不近情理,又莫名其妙。总不能把自己的姑娘关一辈子禁闭吧?总得让她走走亲戚吧?结果就碰见了宝玉——她还泪的债主,命里的冤家。妈妈也死了,爸爸也死了,自己也死了,林家一家三口,就这样全军覆没了。

香菱后来的遭遇,和黛玉后来的结局,按理说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可是,问题就在这里:就算这些做父母的能够透视命运,未卜先知,又怎么肯把自己的孩子扔掉,或者让她们出家?就算香菱和黛玉知道自己一个要被折磨死,一个要泪尽而亡,她们又怎么肯自动出家,或者干脆自杀?

她们不肯。所有人都不肯。连尤二姐和尤三姐也不肯。人生如战场,怎么着也得活一活,拼一拼,不成功才成仁。还没开打就缴枪,到老了,要死了,缠绵病榻的时候想一想,居然什么也没干就过完这一生,叫人怎么甘心?

所以我不喜欢现在的所谓命数说。属相、星座、运程,今天不宜出门,明天要防小人,要是人真的一举一动都按它的提示行事,那不成了被命运扯着线的木偶人?时时刻刻为未来没有到达的灾祸胆战心惊,活着的乐趣就像打折出售的隔年商品。

所以说香菱是幸运的,要是她早就知道自己身世如此,被卖如此,日后遭遇如此,我很怀疑她还会不会每天傻高兴,吓也吓死了;黛玉也幸运,她要是知道自己身世如此,命运如此,注定不能和宝玉双宿双栖,估计她也没有耐心活上长长的十几岁,说不定早像尤二姐一样心灰意冷,吞金自逝;要是尤二姐早知道自己嫁给贾琏会落得个吞金自逝,恐怕早就嫁给张华过苦日子去了,何至于被凤姐赚进大观园?而凤姐若是知道自己当家呀,管账呀,巴结贾母王夫人呀,到最后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被破席片子卷出去,她也早就不放高利贷了,当家?谁爱当谁当去!于是,贾府就亡得更早,败得更快。若是贾母知道贾府到最后会落得个树倒猢狲散的结局,你猜她还会不会高高在上,吃喝玩乐?她早就躺在床上,不是吓死,就是气死了。

还是西谚说得对:不知道的事情,不会伤害你。于是香菱就如离弦之箭,懵懵懂懂中被射向自己的既定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