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莎斋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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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102 检书的故事

杜甫《夜宴左氏庄》诗:“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可见检书翻书是要耗费时间的。而过去工具书不多,要查阅或核对资料,就须费时旷日地翻检书籍。即使今天各种工具书多起来,仍难免翻检之劳。这确是一件苦事。但一旦探得骊珠,亦自有一番乐趣。

记得游国恩先生当年讲过他亲身经历的一个故事。“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惯听蔡中郎。”这是陆游写的一首绝句。可是有人说此诗乃刘克庄之作。游老为了查明原诗作者究竟是谁,便亲手一页一页地翻检《后村大全集》,终于证实此诗确非刘后村所作,因为全集里不载。这件事对我很有启发,至少懂得了治学问应下苦工夫、笨工夫,而且必须有耐性。

半个多世纪以前,先父玉如公授卞僧慧先生作诗之法。僧慧先生向先父请教:“‘老耄师丹浑忘事,少年烛武不如人。’是何人所作诗句?”先父仅据《佩文韵府》,告以是放翁所作。事隔多年,我读书稍多,知道《佩文韵府》引文经常失误,便手检《剑南诗稿》,从头到尾一页页翻遍,终未见此二句。1978年读宋庠《元宪集》,始知此二句应作“老去师丹多忘事,少来之武不如人”,题曰《寄子京》(“子京”是宋祁字)。因知此二句乃为庠作而非陆游之诗,则确无可疑者。又,翟灏《通俗编》以“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人无二三”为陆游诗句,我亦费尽心力翻检过,后来才知道这是南宋方岳诗句,见于《秋崖小稿》。从上述几件事来看,“第二手材料”倘不亲自检核,便易出现“硬伤”。翻检图籍虽不免有事倍功半之劳,但到底不致为工具书所误导,毕竟是值得的。

至于受“先入为主”影响而误走弯路,我也有过反面经验。清人尤侗有《答黄九烟小笺》,中有一节断句极难,其文云:“至于不敢说可不敢说非常不敢说,则其人为何如人哉!”上句或断为“至于不敢,说可不敢,说非常不敢”,则赘一“说”字无着落;或断为“至于不敢说,可不敢说,非常不敢说”,亦近滑稽。近时文章选本,大抵据丁福保医学书局线装排印本《尤西堂尺牍》所断句,读为“不敢说可,不敢说非,常不敢说”,看上去似较正确。后因读杂书,知此是用五代时避冯道名讳的典故,但苦于不知出处。我为此也曾遍检各种类书,却毫无所获。60年代曾向一位我夙所敬佩的老师请教,问是否可查曾《类说》?老师随口答了一句:“恐怕未必有吧。”我乃深信不疑。多少年来翻了不知多少工具书,独未检《类说》。直到1996年,拜托程毅中兄代觅此典出处,他竟在《类说》卷四十九引《籍川笑林》的一段文字中找到了原始材料。今照录如下:

五代时,冯瀛王门客讲《道德经》,首章有“道可道,非常道”。客见“道”字是冯名,乃曰:“不敢说可不敢说,非常不敢说。”

通过这件事,我深深体会到“先入为主”的误人。当然,我过分相信老师的话确是犯了“先入为主”的毛病,但也怪我的手太懒。如果不心存侥幸,当时取《类说》而检之,则此典出处可以早知道3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