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莎斋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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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13 时贤诗义榷疑——向靳极苍先生请教

1996年第2期《名作欣赏》发表了靳极苍先生的大作《检评〈毛泽东诗词鉴赏〉和〈毛泽东诗词鉴赏词典〉》,读后很受教益。靳老已是望九高龄,为晋中耆宿、学界山斗,景行高山,心仪已久。但细读这篇《检评》,似尚有可商榷之处。不揣冒昧,愿献疑焉。

靳老文中谈到柳亚子先生《七律感事呈毛主席》的前四句:“开天辟地君真健,说项依刘我大难。夺席谈经非五鹿,无车弹铗怨冯。”首先,靳老强调“五鹿”是地名,“是《左传》记载晋公子重耳周游列国受辱于野人的地方”。然后对这四句诗详加解释道:

第一句赞毛主席领导中国革命建成了新中国像古神话盘古氏开天辟地一样。第二句说自己为宣传毛主席,不能在国民党区居留逃到了香港。第三句承第一句“君真健”,说你现在已经是汉光武帝一样,能因人才高下,定升降了,就是有权了,不是像晋文公周游列国时,在五鹿那地方受辱那样无权。第四句承第二句就是说我无官向你求官,像冯无车求车是一样的。这里这样讲是够明白的,是合于这四句的。周振甫竟把五鹿解作五鹿充宗,太不对了!因为五鹿充宗是个佞幸小人,他的传就附在《佞幸传》上。说崇高自许的柳亚子和他相比,太不该当了!而且夺席谈经是东汉时事,五鹿充宗是西汉时人,风马牛不相及!周先生一时错了,我批评他,他并没有反驳;而现在这两部书仍坚持“五鹿”就是这个佞幸小人五鹿充宗。莫非都没读过《左传》这部书,连《汉书》都没读过……

靳老批评周振甫先生把“五鹿”解为“五鹿充宗”是错的,他所“检评”的两部书沿袭不改,更是错上加错,并怀疑写文章的人(包括周振甫先生)连《左传》、《汉书》都未读过,话说得很不客气。我则认为,释“五鹿”为“五鹿充宗”并没有错,解为重耳出亡时受辱的地方反倒近于穿凿。盖五鹿充宗依附汉元帝嬖臣石显,诚为佞幸小人;但他同时还是一个通《易》学的经师,是梁丘贺一派说《易》的传人,见《汉书·儒林传》。再看《汉书·朱云传》:

是时少府五鹿充宗贵幸,为“梁丘《易》。”自宣帝时善梁丘氏说,元帝好之,欲考其异同,令充宗与诸《易》家论。充宗乘贵辩口。(颜师古注:“乘,因也,言因藉尊贵之权也。”),诸儒莫敢与抗,皆称疾不敢。会有荐云者,召入。摄齐登堂,抗首而请,声动左右。既论难,连拄五鹿君。(颜师古注:“拄,刺也,拒也。”)故诸儒为之语曰:“五鹿岳岳,朱云折其角。”

虽说“夺席谈经”是东汉时事,但诗人以史实为典故,本可活用(即以“说项依刘”而言,“说项”本唐人故事,所谓“到处逢人说项斯”是也;“依刘”则典出王粲遭乱南依刘表。而柳诗巧妙地活用,代指项羽刘邦,这样的用法在前人旧体诗中是完全允许的)。“夺席谈经”即指五鹿充宗恃权贵之势而“夺”诸儒之“席”以“谈《易》,”使“诸儒莫敢与抗”,这样讲岂不顺理成章!盖亚子先生自言我非五鹿充宗,不想趋炎附势。这又有什么不合适呢?如东汉典故不能与西汉人连用,那么把汉光武帝和春秋时的公子重耳硬拉到一处,就不算“风马牛不相及”了吗?靳老所强调者,为第三句承第一句而言,第四句承第二句而言,其实旧体诗作法,并无此硬性规定,第三、四句固可径承第二句也。而且把第三句硬截作两橛,前四字指刘秀,后三字指重耳,如果一个人作诗写出这样牵强的句子,实不能算当行出色。亚子先生写诗似亦不会如此生硬晦涩也。如果说别人没有读过《汉书》,那么《朱云传》和《儒林传》也都是《汉书》里面的,何以靳老竟未注意到呢?

另外,我对“夺席谈经非五鹿”一句还有个看法。此句的“非”既与下句的“怨”字相对,则应为动词(义为“否定”、“不赞成”)而非副词的“不”(或“不是”)。果可解“非”为及物动词,则这句的意思当为专横恃宠的佞幸小人乃本人所不取。然则靳老“说崇高自许的柳亚子”竟和五鹿充宗相比是“太不该当了”,亦成无的放矢。盖柳本人(和解诗者)并未以己与佞幸小人相比,相反,倒是说柳素来讨厌这种小人。这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附带再谈谈靳老对毛泽东答诗“观鱼胜过富春江”一句的看法。靳老释“观鱼”引《左传》隐公五年臧僖伯谏鲁隐公“观鱼”于棠事以说之,认为“观鱼”指议论国家大事。但靳老把隐公所说的“吾将略地焉”解为商讨国家大事,似亦勉强。而文中更引《三国演义》第85回诸葛亮在平五路前“观鱼”的描写作为旁证,亦嫌求之过远。盖诗家引小说家言入诗虽无悖于理,终不免为通人所讥(如王渔洋之讥杜牧《赤壁》绝句,小杜尚在《三国演义》成书之前数百年,然其为小说家言则无可疑)。我以为,如想对“观鱼”一句得到确解,须从柳诗原作求之。柳呈毛主席的原诗末句为“分湖便是子陵滩”,富春江上有严子陵钓台,正是严光观鱼处。故答诗正与原唱相呼应,意谓柳即使想做严子陵,住在北京到昆明湖上闲散一番也完全可以,甚至比富春江更好。这也是顺理成章的。现在把一句平平常常的诗有意往深曲里解释,硬讲成带有“政治性”的内容,似乎“过犹不及”。靳老贤者,而解诗竟如此牵附,故区区实不敢苟同也。当然,笔者殖学无根,所见未必尽当。尚祈靳老与广大读者不吝指正,幸甚。

1996年岁次丙子谷雨日写讫,同年9月改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