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932年随先祖母自哈尔滨迁到北京,先住西单手帕胡同先伯祖母家,所以在北京第一次看戏是在当时旧刑部街的哈尔飞戏院(今西单剧场)。记得那一年我在“哈尔飞”看过雪艳琴、荀慧生、言菊朋、马连良等名演员和富连成科班的戏。“哈尔飞”是译音,大约是从英语happy译过来的,即快乐、高兴之意。但我是从哈尔滨回到北京的,主观上总认为这是指从哈尔滨飞回来的一个戏院。我曾把这想法对先父讲过,先父一面纠正我的错误,一面却说,这想法挺有意思。
不久,我随家人一再迁居,先后住过南池子、安定门内永康胡同、东单后椅子胡同和崇内草厂大坑。因此看戏的地点也逐渐移向前门外。当时去的次数最多的是鲜鱼口的华乐戏院(今大众剧场)和肉市的广和楼(今广和剧场)。1934年初全家迁居天津,我在天津住了约半年多,同年初秋又回到北京与先母及十二舅父一家同住。先住本司胡同,后迁东四四条。从1934年秋到1936年暑假,两年中看了不知多少戏,东、西、南城都跑遍了。由于东安市场离家最近,因此以去吉祥戏院的次数为最多。
当时我足迹所至,最南到西珠市口的开明戏院(今民主剧场)和西柳树井的第一舞台(已毁)。大栅栏一带,从西往东,广德楼、庆乐戏院在路北,三庆戏院在路南,而在大栅栏东口内横街粮食店则有中和戏院。现在大约只有中和剧场还在营业,其他几处早已改作别用了。
与大栅栏隔街相望的就是鲜鱼口,一直往东(那地方名小桥)是华乐,由西口往北则至肉市,广和楼在焉。当时戏台迎面仍保留两根台柱的似乎只有广和楼了。我初到北京时,广和楼还不卖女座,每天由富连成学生演日场戏。彼时各剧场大都在报纸上登载演出预告,以《群强报》广告最全。唯独广和楼的日场戏根本不预告节目。观众如想知道当天演什么戏,不妨每天中午以前到戏院门口瞻望一番,看看堆着什么“切末”(亦作“砌末”,指道具和布景)和兵器。比如这天戏院门口摆着一对仿制的石狮子,则表示要演《双狮图》(《举鼎观画》);如果摆着石锁和仙人担,则必演《拿高登》(《艳阳楼》)。
1932年的广和楼,前台的布置还有茶园遗风。楼下通称“池座”,台前摆着若干张方桌,上置茶具;桌旁放着长长的条凳。观众坐在条凳上,身体与舞台成直角,要把头部侧过来才能看到台上的演出。楼上已有包厢,俯瞰戏台,比池座侧身看戏还来得舒服。最有趣的是,在舞台左右两侧的楼上各有倒厢一个,坐在倒厢里,仅能看台上演员的背影,只有当演员背向前台观众时,倒厢里的人才看得见演员的面孔。我不知道坐在这样的位置上看戏是什么滋味,有什么讲究。1934年秋天回北京后再到广和楼,池座已全改成一排排的座椅,方桌条凳真的一去不复返了。这时戏院已开始卖女座。倒厢何时撤销,不得而知,但1936年天津中国大戏院开幕之初,舞台两侧也还是有倒厢的。据说那位置是不卖票的,只留给戏院股东们待客。
其他戏院,楼下除正中池座分前、后排外,一般均有两廊。两廊座位的最后一排已靠戏院大墙,有些专门“听”戏的老戏迷便坐在那儿闭目养神,只“听”不看,俗称“靠大墙”。其实在那儿即使想看也看不见什么了。我最初看戏都由大人带我去,后来便自己去了。只买一张两廊的廉价票,然后站到台口,揪着台栏杆仰着脸往台上看,也没有人管。偶尔有人问,我便告诉他我的座位在什么地方,人们也就不管了,因为我那时刚满十周岁。
除两廊外,紧贴着舞台两侧的座位叫“小池子”。只要台上一站满龙套或宫女,小池子的观众便一无所见。因此坐小池子的观众基本上也是以“听”为主的。
当时的戏院还有一种特殊的现象,即在池座一排排座位的最后,还摆着几张方桌,围坐着一些军警(包括他们的亲友)在看戏,桌上竖着牌位一样的标志,用红纸写着几个大字——“军警弹压席”。我1936年到天津读书,至沦陷后再来北京时,便看不到这种“弹压席”了。
1936年,西长安街新建了两家戏院,即长安戏院(今已多次翻修)和新新戏院(今首都电影院),而新新的规模更大一些。两家戏院落成时我已离京,没有看到开幕演出。据朱家先生谈,长安在1936年末已邀班演戏,最初由言菊朋登台,因卖座不佳而停演整修。到1937年春节,院方邀杨小楼、钱宝森合演《英雄会》,才算正式开张。新新在彼时算是第一流剧场,演出过不少有纪念意义的戏。如李少春拜余叔岩为师后首演《战太平》,马连良排演的新戏《临潼山》,孟小冬拜余叔岩后偶一登台,以及一些大型合作戏、义务戏等,都是在这个戏院演出的。
除了上戏园子看戏外,我1932年还在廊房头条劝业场楼上听过焦德海的相声。另外,三十年代初,东安市场里的丹桂商场的茶楼上丹桂商场本名丹桂茶园,最初是东安市场内的戏园子,后来才改为商场。楼下有店铺和摊贩,楼上设茶座。据说谭鑫培和汪笑侬于民国初年曾在丹桂茶园演过《珠帘寨》,谭扮李克用,汪扮程敬思,谭对汪评价很高。其旧址在今东风市场的南端。还经常邀请票友清唱。我就在那儿听过秦嘏庵(谭派老生)、关醉蝉(文武小生)、果重予(杨派武生,其哲嗣鸿迟同志是原辅仁大学毕业生,1948年我们还一起在辅仁宿舍清唱过,鸿迟唱花脸,我唱老生,经常唱《捉放》、《洪羊洞》、《大·探·二》等生净对儿戏,鸿迟今犹健在)等老一辈的著名票友以“清音桌”方式唱的京戏。“清音桌”者,文武场面俱全,演出者只唱念而不化装。桌子一端是场面,另一端由主唱人分坐桌子两侧,轮到谁时谁就坐下来唱,唱完一出即离开桌子。孟小冬拜余叔岩后,有一次被请去唱堂会戏,是“清音桌”式。她感到坐在那儿唱得很拘束,便于事后去请教老师。余先生对她说,手里应该拿把扇子,眼睛瞧着扇子,就不显得僵了。记得我四五岁时,在哈尔滨曾听过奎派名票李六先生(名吉甫,我称他为六爷爷)唱“清音桌”,尽管天气已凉,老人手里还拿着扇子,我感到很奇怪。直到1940年我在顾珏孙先生家里听顾与李吉老的侄孙闲谈,说起孟小冬请教余叔岩如何唱“清音桌”,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