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莎斋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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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199 三看程砚秋《红拂传》

1931年程砚秋赴哈尔滨时,在道里一家俄式旅馆(或谓即是当时最高级的旅馆马迭尔饭店)的礼堂演出七天,我看过三场,即《鸳鸯冢》、《青霜剑》和《红拂传》。《鸳鸯冢》是悲剧,看了心中抑郁不舒。除对程砚秋所扮王五姐的悲惨结局深表同情外,印象最深的是姜妙香扮演的谢招郎。我对姜的表演艺术开始欣赏实自此始。另外,我回到北京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爱看李多奎的戏,那主要是由于他在《鸳鸯冢》中扮演了专横独断的老太太,强逼着拆散了谢招郎和王五姐的亲事,使我弱小的心灵受到一次打击。

在这三场戏中,以看《红拂传》的收获最大。尤以侯喜瑞扮演的虬髯公给我带来了终身不可磨灭的印象。在这之前看《鸳鸯冢》时,前场有一出侯喜瑞的《坐寨盗马》,已足使人惊心动魄。而在《红拂传》中,虬髯公第一场趟马即如生龙活虎,使我从心里喜欢这个人物,特别是演到客店中虬髯公与李靖、红拂相遇,在举杯畅饮之际竟从革囊中取出人头,以夸张的表演刻画出胸怀磊落的英雄本色,意气风发,十分解渴。程砚秋扮红拂,与李靖(李洪春扮)有一场双人趟马,边舞边唱,固然引人入胜,而末场的红拂舞剑更是光彩照人。另外,姜妙香扮演的李世民也很不错。这一晚,是先母把我托付给毗邻而居的白希董伯伯(我称他白大爷),由他携我到剧场的。及至终场,因我看戏入神,恍惚若有所失,竟与他走散了。当年我只有十岁,茕茕然走出剧场,彷徨不知所之,几乎哭了出来。白大爷则唯恐对先母不好交代,也急得五内如焚。幸好我还认得回家的路,便沿着人行路亍而行,走出不远,白大爷就找到了我,两人都才一块石头落地。他再三嘱告:“回去千万别让你母亲知道,否则不单你会挨骂,我这做大爷的也要担不是。”直到很久以后,他才告知先母,并频频道歉。而我从此却得到实惠。原来白希董先生是东铁票房的积极分子,擅演架子花,为了弥补那一次意外事件,每逢他上东铁俱乐部演戏或看戏必带着我同行。直到我家移居新址,才失去同他一道看戏的机会。

1936年在北京,萧振瀛宅有堂会戏,我乃夤缘往观。这一晚有余叔岩的《盗宗卷》,尚小云、谭富英的《四郎探母》,程砚秋的《红拂传》(列压轴),大轴是杨小楼的《落马湖》。我平生只看过这一次余叔岩,故终身难忘。而程先生的《红拂传》则为第二次观光。这一次由俞振飞扮李靖,程继先扮李世民,至于虬髯公则当然仍由侯喜瑞扮演。在好戏如林的场合,给我印象最深的却是程继先的李世民,戏虽不多,演得可一丝不苟,十分精彩。宛如名家画写意山水,虽只寥寥几笔,仿佛信手拈来,点染而成,然而却使人感到余韵无穷。私心窃谓程老艺术果然名不虚传,与俞振飞师徒同台,竟能以己之少少许胜过俞振飞之多多许。不料事过不久,便听到一个传说。原来那次堂会,宋哲元、孙连仲、秦德纯等人皆为座上客,其中某公竟对程继先大加赏识。于是烦人关说,情恳程砚秋再演一次《红拂传》,仍为堂会戏,并指名要程继先扮李靖。我当时正在育英中学读书,闻讯之后,甚为程老扬眉吐气。盖彼时秋声社有两小生,即程继先与俞振飞师徒二人是也。俞因与程砚秋配戏,戏码常列大轴;而程继先则每演开场。其实这是分工不同,而我们这些穷学生则屡为程继先抱不平。因此这一传说在同学之间立即不胫而走。我当时是听同班同学王宇雄兄亲口对我讲的,今天在中央党校工作的艾力农兄和在北京工业大学当“一把手”的徐伟兄也都听说此事,只是事隔多年,不悉他们是否还有印象耳。

抗日战争既起,侯喜瑞便离开了秋声社。就我所知,程砚秋演《红拂传》,虬髯客一角,除侯老外,再未见第二人演过。所以从1937年以后,至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以前,我虽没有少看程砚秋的戏,而程、侯合演的《红拂传》,却自以为此生再也看不到了(张君秋组谦和社自挑大梁后,曾与侯合演此戏,我曾与亡友张朗孙君同观,君秋演此根本不对工,一出戏全给侯唱了;然而侯亦终未尽展所长,正如下棋不逢对手,使英雄无用武之地)。孰意50年代初,程先生到天津公演于中国戏院,竟与侯老再度合作,前三天打炮戏中就有《红拂传》在内。我欣喜若狂,遂即看了第三次。这一场的李靖是由贯盛习扮演的。盛习自与张君秋合作,即演此角;1948年又与赵荣琛长期同台,对程派戏路已驾轻就熟,故这次陪程先生演出,居然铢两悉称。但扣我心弦的却是红拂为虬髯客舞剑送别的一场戏。程先生此戏的舞剑,原是为了同梅先生的《霸王别姬》一较短长而设计的。以剧情论,风尘三侠的话别当然不如项羽虞姬的生离死别容易感人,但这一次程先生的表演,边舞剑边唱南梆子,其依依惜别之情真催人泪下。及至唱到末句散板“这一别再相逢不知何年”时,我简直情不自禁地汪然出涕了。因知演出效果之感人深至,初不仅取决于情节之有悲欢离合,而关键仍在于演员的表演艺术之精湛深刻。从这以后,除50年代中期在电影《荒山泪》中程、侯二位大师曾再度合作外,我就再没有看到他们同台演出了。屈指至今,又复三十余年,程先生固已早成古人,而侯老以九十高龄,亦于今春无疾而逝。即谓《红拂传》一戏竟成绝响,恐怕也不为过分吧。

1983年5月写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