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莎斋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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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章 200 《文姬归汉》及其他

昔王瑶卿先生曾对程砚秋有一字评语,曰“唱”。这个评语极有概括性。四大名旦都是唱、念、做、打全面发展的杰出人才,而瑶老独许程先生以“唱”字当头,足见程派的唱工确有独到之处;不仅其唱腔唱法本身有明显特色,即就程先生个人的艺术修养言之,他的“唱”也比“念”、“做”、“打”更为突出。而在程先生的唱工戏中,窃以为前期当推《文姬归汉》为代表作,后期唱腔唱法的特点,则集中于《锁麟囊》一剧之中。程先生本人固然对这两出戏都十分珍视,但我以为在他的心目中,《文姬归汉》所占的比重可能更大些。

我自1932年秋回到北京后,除1934年在天津住了半年外,直至1936年暑假,我一直在北京读书,并经常看戏。程先生从法国归来,长期在北京中和戏院演出,我也屡为座上客。自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至40年代初程先生为抵制敌伪息影歌坛以前,每逢他到天津演出,我也从不放过莅场观摩的机会。就我的印象所及,程先生每次贴演《文姬归汉》,总有以下三个特点:一、照例加价;二、强调“年只一演”,即不论在北京或外地,每年在一地只演一次;三、如在北京,大抵在年底唱封箱戏时才演出;如在外地,则于临别纪念时(往往是最末一场)演出。及《锁麟囊》上演后,虽亦加价,但每一期却不止演一场,而且也不一定到“临别纪念”时才贴演。可见程先生认为《文姬归汉》的“规格”确比《锁麟囊》要高得多。

有人说,程先生本人已感到《文姬归汉》内容上有问题,所以建国后便不再上演,选印剧本时也没有把它编入。这话并不可信。程先生的本戏建国后未上演者很多,远不止此一戏;选印剧本时也不免沧海遗珠。但《文姬归汉》却是确曾上演过的。抗美援朝时,程先生在北京曾义演过两场戏,票价高达每张四元人民币,其中有一场就是《文姬归汉》(另一场是《锁麟囊》)。1954年,程先生还把“整归鞭”一段导板慢板录了音,制成唱片,至今仍在播放。另外,程先生的弟子赵荣琛同志也演出过此戏,虽略有删减,基本上照原样演出,未做大改动。这足以说明《文姬归汉》即使有较大的局限性,也还是可以演出的。

程先生留下的《文姬归汉》的音响资料虽不算少,却非全豹。1929年他在高亭公司录下了“祭昭君墓”一场全部反调唱段;1931年在长城公司又录了前面的快板和原板;加上解放后的一段录音,所缺者还不算少。著名的《胡笳十八拍》就没有录制唱片。此戏的艺术特点即在于从头唱到尾,唱段多而长,唱腔又复杂多变化,至为繁重。尤其是“祭坟”一场,是程先生在歌唱方面艺术修养最见功力的地方。因为别的演员在唱了那么多的唱段以后,还要再唱一大段反调,肯定是无法胜任的;而程先生在台上却举重若轻,游刃有余。观众在听戏时,仿佛感到前面那些唱段都是为了给这段反调作铺垫而设计的。因此,人们每称这一大段反调是全剧的“戏核”或“戏胆”,即今所谓之主要核心唱段。删掉“祭坟”的反调,无异于抽掉一个人的脊梁骨。至于剧本的主题思想,则渊源于保留在《后汉书·董祀妻传》中的《悲愤诗》和传说为蔡文姬所制作的《胡笳十八拍》。如果说这出戏中存在着某些不利于今天民族政策的词句的话,那么,我们可以这样说,其严重之程度往远里说不及《悲愤诗》本身,往近里说更不及岳飞的《满江红》。甚至还可以说,只要郭老的话剧剧本《蔡文姬》可以演出,则程派的京剧《文姬归汉》旧本也完全可以公演。为了慎重起见,约略调整一下场次,修改个别词句,当然是可以的。但如果说这出戏的主题思想已达到不改动就无法上演、一上演就会影响当前的民族政策的程度,我看未免近于危言耸听。尤其是“祭坟”一场反调的唱词,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对于当前的民族政策并无违碍字样。我认为,绝对不因删去了这段反调便加强或突出了全剧的思想性,或者说也绝对不会因为保留了这段反调便削弱了全剧的思想性,或给我们的民族政策带来了恶劣影响。而删掉反调便削弱了全剧的艺术性,甚至说降低了此戏的艺术水平或取消了此戏的高潮,却并不为过。当然,原剧本场次结构颇有散漫拖沓之处,这是无可讳言的;但其症结却完全不在于这一主要唱段的增减上。而且这同剧本的主题思想的高低好坏也完全是两码事。

1980年冬,李世济同志以发展程派为己任,把《文姬归汉》改编后公演了。从思想内容看,剧本强调了民族间的团结和亲政策,但有不少情节却处理得违反历史事实。而在艺术处理方面,我以为毋宁说是比较失败的。因为她新添进去的几个唱段,根本不像程腔,且与程砚秋原来设计的唱腔唱法在风格上很不统一;更令人失望的是,删去了“祭坟”一场,因而全部反调被取消。这一点在观众中引起了比较强烈的反对。我在1980年10月,曾撰小文对此表态,并倡议新旧两本不妨同时演出,以资比较。而且我还提出,如果在新本中恢复反调,而原有词句如与新本有相枘凿处,不妨做些改动。在此之后,有的同志(包括世济同志本人)在舞台上或清唱中已重新恢复了这段反调,这一事实足可证明我的意见并非无人附议;退一步说,我的倡议至少有一部分已被采纳。可见我原先的倡议是谈不上什么“极端保守”的。不料范钧宏同志在一次座谈会上发言,竟不指名地对提这样建议的人(当然包括我本人在内了)给扣上了一顶“极端保守”的大帽子(钧宏同志本人也是经历了十年浩劫的,应该知道这句话的涵义意味着什么,有多重的分量)。这篇发言载于1983年第一期《戏剧报》,我虽看到却并未反驳,因为客观存在的事实足可代我说话了。但《文姬归汉》剧本的原作者金仲荪先生的公子永祁同志,却对钧宏同志提出了强烈抗议和一系列的质询(见1984年第四期《戏剧报》)。这就迫使钧宏同志不得不对此表态,说他并未全盘否定《文姬归汉》的原本,只是反对那种主张新旧本同时并演的意见,认为这是“只顾欣赏艺术,不管政治影响”的一种“极端保守观点的反映”(见1983年第五期《戏剧报》)。于是矛头就一转而指向包括我本人在内的某些倡议者了。我以为这样一种文风,真不像是钧宏同志这样修养有素的老作家所应有的。钧宏同志还说,主张《文姬归汉》新旧两本同时演出的意见“并不能和红线女同志既演《王昭君》又演《昭君出塞》同日而语,因为后者只是艺术上的竞赛,并不存在什么政治问题”,我看也纯属强词夺理。因为谁都知道,《王昭君》和旧本《出塞》所反映的是两种截然相反、互不相容的主题思想。

钧宏同志前后两篇文章中自相矛盾的观点是不一而足的,我这里不想多谈。我只想说,百家争鸣不宜于一上来先给别人扣帽子,这种开帽子老店的办法早已过时,未免太不符合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决议精神了。这不仅是讨论《文姬归汉》新旧本孰为优劣的问题,而是对我们当前的文艺政策如何领会和执行的问题。所以本文即使写得不像回忆录,还是要诚恳地多说几句,也算“立此存照”吧。

1983年6月

〔附记〕程先生《文姬归汉》演出实况有全部录音,今存上海人民广播电台。当1983年写此文时,我还不知道这一情况。合亟补正。1989年1月校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