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莎斋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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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50 说《春夜喜雨》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此诗予尝数为文论之。1956年曾撰《说古典诗歌中的词义》一文,内有一条即论此诗首二句,略云:

“发生”这个词儿,今天的用法如发生事故、发生偏差的“发生”,都作“出了”解,但古人却不这样用。这里的“发”是茁发,“生”是生长;发生,犹言发育孳长。但前人拘泥于“发育孳长”之意,把此句解成“当春乃万物发生之时”(见明人胡震亨《杜诗通》引刘辰翁说),也是不妥当的。照我粗浅的理解,作者是把春雨当成有知觉的东西来描写的,所以第一句就写着“好雨知时节”。诗人认为,春天是万物萌芽发生之时,而这场好雨恰似知道季节一般,它也在一个春天的夜里像万物一样地“发生”起来了。万物的孳长是一点点大起来的,这场雨也正是如此,它“潜入夜”而“细无声”,好像植物的嫩芽一样,刚看见它从土里钻出来,不知不觉就长大了。

其后1959、1962年,予皆有小文析此诗之义,惜稿已尽佚。今按:《庄子·庚桑楚》云:“夫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而万宝成。”《尸子·仁意》云:“其风春为发生,夏为长赢,秋为方盛,冬为安静……”(《太平御览》卷十九引《尸子》文,与此小异。)《尔雅·释天》亦云:“春为发生,夏为长赢,秋为收成,冬为安宁……”《御览》卷十九引梁元帝《纂要》:“春亦曰发生。”皆杜此诗第二句所本。“发生”者,正形容春雨由疏而密、由少而多之神态。首句点明“好雨”,寓题中“喜”字意;次句即明写“当春”,则知好雨乃春雨矣。三、四两句写夜雨,以“潜”、“细”两字规定春雨之特征,即以明春雨之可喜。五、六两句写雨夜,五正写,六反写,以“明”衬“黑”,是雨夜真景。七、八两句预写次日清晨,以雨催花之可喜烘托诗人内心之喜。抑有进者,如从作者捕捉形象之次第考之,则当先有中间四句,而第二句乃三、四两句之自然结果,第一句又是第二句之结论。唯以律诗之章法结构求之,则首尾为虚写,中间为实写,乃成一完整之诗作耳。末句之“花重”,当指花之繁盛鲜艳,密度大而色彩浓,非指花着雨滞重之态。近人选本多从轻重义为注脚,似失作意。白居易《长恨歌》:“鸳鸯瓦冷霜华重”,陆游《涪州道中》:“雨添山翠重”,皆非单纯指轻重之意,可为佐证也。夫锦官城以产锦著称,用江水濯锦,锦色倍鲜;而春晓雨后之花,浓盛鲜活,恰为锦城添色。诗意实含双关。而清人俞云:“绝不露一‘喜’字,而无一字不是喜雨,无一笔不是春夜喜雨。结语写尽题中四字之神。”盖写雨景切夜易,切春难,故用末二句点明万物发生之欣欣向荣,而“喜”在其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