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莎斋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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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60 《自蜀江至洞庭湖口有感》

唐代元和、长庆之际,诗人韩愈、孟郊与元稹、白居易各自成派。从前我讲文学史时,曾发表过这样的意见:韩、孟也写过元、白一派风格的诗篇,并举韩愈《山石》和一些七言绝句和孟郊的《游子吟》等诗为例。目的在说明韩、孟不是不能写通俗易懂的作品,而是有意回避“当时体”以求蹊径独辟。这次读白诗,才又发现白氏集中也有与韩愈风格相近的作品,即此诗便是。兹全录其诗如下:

江从西南来,浩浩无旦夕;长波逐若泻,连山凿如劈。千里不壅溃,万姓无垫溺。不尔民为鱼,大哉禹之绩。导岷既艰远,距海无咫尺;胡为不讫功,余水斯委积?洞庭与青草,大小两相敌;混合万丈深,渺茫千里白。每岁秋夏时,浩大吞七泽。水族窟穴多,农人土地窄。我今尚嗟叹,禹岂不爱惜!邈未究其由,想古观遗迹。疑自苗人顽,恃险不终役,帝亦无奈何,留患与今昔。水流天地内,如身有血脉;滞则为疽疣,治之在针石。安得禹复生,为唐水官伯!手提倚天剑,重来亲指划。疏河似剪纸,决壅如裂帛。渗作膏腴田,踏平鱼鳖宅;龙宫变闾里,水府生禾麦。坐添百万户,书我司徒籍!

此诗从一开头即表现得气势浩瀚,句法高古,极似韩愈。自“我今尚嗟叹”以下,以想象带议论,亦韩诗中习见手法。而“安得禹复生”以下,一气呵成,尤使人有山奔潮涌之感。可见大作家的艺术风格总是不拘定式、不囿于一隅的。

细思之,此诗所以似韩诗,或者说所以与白氏其他作品不大相同的原因,还不在于章句技巧而已。最主要的一点,即白氏此篇的创作方法乃是浪漫主义的。诗人用瑰丽的幻想来表达崇高的理想,用夸张的手法来寄托远大的抱负,自然与《秦中吟》、《新乐府》等着重揭露与控诉的写法不同;更与诗人晚年由于一味耽溺看花饮酒、吟风弄月的生活而写的作品有巨大差异。这一类型的诗篇在《长庆集》中虽然数量不多,却是决定白居易成为一代大作家的一个重要因素。

正由于此诗意在揭橥诗人的抱负和理想,我们就不宜用一般庸常的想法来要求它。清人赵翼在《瓯北诗话》卷四里曾批评此诗说:

香山有过洞庭湖诗,谓大禹治水,何不尽驱诸水直注之海,而流此大浸,占湖南千里之地。若去水作陆,又可活数百万生灵,增入司徒籍。岂禹时苗顽不用命,遂不能兴此役耶?此书生之见,好为议论,而不可行者也。万山之水,奔腾而下,其中途必有停潴之处,始不冲溢为患……黄河之水,无地停蓄,遂岁岁为患。若令蜀江出峡后,即挟众水直趋东海,其间吴楚经由之地,横溃冲决,将有更甚于黄河者。香山但发议论以骋其诗才,而不知见笑于有识也。

从道理讲,赵翼的话未尝无理。然执此以评白诗,适足以见其迂拘可笑。其实白居易何尝当真要办傻事,想把洞庭湖给填平,不过借此一抒其富国忧民的理想而已。这样的批评只能说明批评者还没有真正体会到诗人的用意,当然赵翼更不懂什么叫浪漫主义创作方法了。可见“知人论世”,谈何容易!

此诗用典有极明显者,如“不尔民为鱼,大哉禹之绩”二句是。《左传》昭公元年:“刘子曰:美哉禹功,明德远矣!微禹,吾其鱼乎……子盍亦远绩禹功,而大庇民乎!”亦有颇为隐晦者,如“疑自苗人顽,恃险不终役,帝亦无奈何,留患与今昔”四句是。前二句盖用《韩诗外传》卷三:“当舜之时,有苗不服。其不服者:衡山在南,岐山在北,左洞庭之波(一本作‘陂’),右彭泽之水——由此险也。以其不服,禹请代之,而舜不许,曰:‘吾喻教犹未竭也。’久喻教而有苗民请服。”诗中的“恃险”,必须读了《外传》,才能很明确地理解,而且用典密切联系到“洞庭之波”,尤见诗人匠心。至于“帝亦无奈何”的“帝”,乃指舜而非指禹。这一点似乎连赵翼以及简野道明都没有搞清楚。现陈述理由如下:

一、《礼记·檀弓》:“舜葬于苍梧之野。”郑玄注:“舜征有苗而死,因葬焉。”《淮南子·修务训》也明载着舜“南征三苗,道死苍梧”的话。可见诗中的“无奈何”确有所指,并非空谈。(当然,如《吕氏春秋》和《韩诗外传》等书就说舜终于征服了三苗,这里恕不去考辨史实。)

二、禹治水时尚未为帝,读《尚书》和《史记》自知。而且在这两部书中每逢叙述到舜、禹对话时,总是以“帝”称舜而不以称禹。

三、此诗前后诸句皆直呼禹名,独此句称“帝”,宜非指一人也。

此诗结尾处说:“坐添百万户,书我司徒籍。”有的选本只注:“司徒,官名。”似未解决问题。按,《周礼·地官》:“六司徒之职,掌建邦之土地之图,与其人民之数。”正因为司徒是掌管土地和人口的,所以清代才称户部尚书为司徒。而此诗的“书我司徒籍”也才显得用语贴切。又按孙诒让《周礼正义》卷十七题下疏云:“《小尔雅·广言》云:‘司,主也。’《白虎通义·封公侯篇》云:‘司徒,主人(译成现代汉语是:司徒,是主管人事的官)。不言人(而)言徒者,徒,众也,重民众。’”可知“司徒”一名的词义,即“掌管众庶”之意。这对于了解白诗也不无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