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莎斋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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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84 姜夔[扬州慢]

作者自序云:“淳熙丙申至日(小如按:此宋孝宗淳熙三年,公元1176年也),予过淮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按,萧德藻字东夫,号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小如按:词之有专序,肇自白石,亦赋前有序之意。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俞选引《隋书·宇文化及传》:“炀帝惧,留淮左。”是淮左为扬州旧名,自隋唐时已然。近人释此,但言宋置淮南东路云云,尚未达一间耳。杜牧《题扬州禅智寺》:“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淮左”句言其古,“竹西”句言其盛。此是从未至扬州写起,言久闻扬州为名都,城中多胜地,故动“解鞍少驻”之念也。此种起笔颇似王勃《滕王阁序》以“豫章故郡”云云开端,乃故作老生常谈示人以朴也。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杜牧《赠别》:“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此借以写扬州繁盛,谓当杜牧在扬州时,沿途皆珠帘绣户也。然今日所见,“尽荠麦青青”,则骤然顿挫,跌入荒凉之境矣。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胡马”句用重笔,庄严出之,具见作意。“厌言兵”之主语,为“废池乔木”,是拟人法,故其旨深入一层。胡云翼《宋词选》云:“至今人民谈到敌人的侵略战争,还是切齿痛恨。”全失词旨。盖词中既未涉及人民,亦毫无“切齿”之意。“废池乔木”,正谓世家故宅也。夫富贵显达之家,遭兵燹犹荒凉至此,则民生疾苦不言而喻。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犹厌言兵’四字包括无限伤乱语。”得之。

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此处断句依张惠言《词选》及郑文焯说。作者[淡黄柳]云:“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可与此互参。“清角”“吹寒”,与上“厌言兵”意相反而相成;“空城”则点睛之笔,与“荠麦”、“废池”诸句,相通矣。

古人填词,多上片写景,下片写情,慢词尤多此例。然前举李清照[声声慢]乃以情景融贯一气而下为变例。此词上片景中着情,下片后半复以景代情;上片纯实,下片全虚。虽合通例,亦略具变化。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杜牧在扬州为扬州极盛之时,扬州亦因小杜诗而增重其声价。故作者于上片已屡引牧诗,此处更着意言之。不言其地极盛时如何如何,却从“俊赏”者角度着笔,似平而实,似直而实曲。此与“淮左”二句作法亦相类,力求于平淡中见功夫耳。

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此数句每致人误解。或以杜郎为作者自况者固非;即以挦扯牧诗中之侧艳字句为近于不伦不类者,亦未搔着痒处。(予读中学时即已习闻此二说。)鄙意此数句乃作者谓小杜当时诗中所赋,无非一己之情怀,男女之悦慕,初无所谓国愁家恨也。如是,则“纵有春风词笔也写不出深情来”(俞选语)。此所谓“深情”,乃作者此际所深感之情也。胡云翼云:“纵使有杜牧写……诗的才华,也难以表达我此时悲怆的深情。”此为得之。至于作者之深情,则序文与上片已明言之矣。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以下又着景语,此极写景物之无情以反衬作者之情之深也。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桥与水月犹在,而人世已换,玉人更不知何往矣。惟有无声之冷月,荡于波心而已(“无声”盖自牧诗“吹箫”意来也)。此写无情之物,以见作者之情溢于词也。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上文之桥、月、水,皆无生之物,且经久不变者;而“冷月无声”,又极其荒寒死寂者也。若夫“红药”,则有生之物,其开与谢且年复一年也,其为物又极其鲜明艳丽者也。然而此妩媚于春风中之红芍药,复为谁生者乎?《诗·隰有苌楚》:“隰有苌楚,猗傩(婀娜)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杜甫《哀江头》:“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又:“人生有情泪沾臆,江草江花岂终极?”皆白石此二句所祖。然“乐子无知”,质言之也;老杜之两作问语,哀愤之极而抗言之也;白石之词,则宛转抑郁而言之也。白石写此词时,值冬至雪后,初未尝见红药也;却从眼前之“荠麦”、“乔木”,幻化出一片春色,故着一“念”字。然“红药”之“生”,不唯非锦上添花,甚且近于幸灾乐祸,则无情之极致,莫逾于此矣。于以见作者所欲“赋”之“深情”,比之“豆蔻梢”、“青楼梦”,真不知深几许矣。此正予所谓之以景代情也。俞选谓“本篇上片最工,下片较弱”,似犹未辨神骏于牝牡骊黄之外耳。

〔附记一〕近读施蛰存先生《读温飞卿词札记》(载《中华文史论丛》第八辑),有一则论温之[梦江南]词云:

近见钱仲联先生解释,谓“女子从清晨梳洗才罢,倚着望江的高楼,到千帆过尽,斜日西沉,是整整一天的过程”。此乃以梳洗句为晨妆。此女独倚江楼,自晨至暮,无乃痴绝?窃谓此词乃状其午睡起来之光景。飞卿[菩萨蛮]云:“无言匀睡脸,枕上屏山掩,时节欲黄昏,无聊独闭门。”(小如按:温词末句通作“无独倚门”。)其上片云:“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情态正同,皆写其午睡醒时孤寂之感,一则倚楼凝望,一则无聊闭门耳。

今按:予释此词,亦同钱说,今读施札,复细绎温词,窃谓钱说是也。施云此女“无乃痴绝”,不知温词正极写此女之痴绝也。考温此词“独倚”句,实本于《西洲曲》(见臆札正文),所谓“尽日阑干头”者,正谓自朝至暮也,此其一。温词屡言“梳洗”,如[菩萨蛮]之“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皆指晨妆,若午睡初醒,则但“无言匀睡脸”而已。且下文“过尽”句,落笔千钧,“千帆”盖极言船只所过之多,亦暗示时间之久与自然景象变化之迟缓。若仅午睡后一晌之情态,正不必用此重笔。此其二。至于援“雨后却斜阳”云云以为类证,亦似未允洽。盖填词各有意境,各有章法,施所引[菩萨蛮]上片首二句为“南园满地堆轻絮,愁闻一霎清明雨”,“一霎”云云,正以摹写于短暂时间内自然景象变化之速,其与[梦江南]所状之无情绪虽同,而意境景象本不同也,似不宜以彼例此。此其三也。

〔附记二〕予臆札本旧稿,北大历史系教授周一良先生尝见之,曾有来信评予所释李清照[声声慢]云:

“乍暖还寒”句从一天气候之变化解释,颇新颖。然“时候”一词似仍以联系季节为长。六朝文人中“乍”与“或”并列之例甚多,“乍暖还寒”疑即“又暖又寒”之意,或暖或寒之意,不知当否?

今按:“乍”与“或”并列而释为“或”、“又”,乃周先生之创见,且尝与丁声树先生通函讨论,丁先生深韪其说,并备引六朝人诗文为例证。然鄙意“乍”、“或”连用,与后之“乍”、“还”连用并非同一意义,此于六朝人文字中可证。盖“乍”、“或”连用,“乍”可在“或”前,“或”亦可在“乍”前,如《北山移文》篇末之“或飞柯以折轮,乍低枝而扫迹”,即于前文“乍回迹以心染,或先贞而后黩”次第不一,而意义则全同也。至“乍”、“还”连用,必“乍”字在前乃可通,“还”字不能与“乍”相互易位。此与《毛诗》之“终”、“且”连用,“既”、“且”连用为一脉相承,宋词中或“乍”、“还”连用,或“才”、“又”连用,皆不能相互易位也(“才”、“又”连用如辛弃疾[祝英台近]“才簪又重数”是)。“乍”、“还”连用正与“才”、“又”连用同义。至于“时候”、“时节”等词,本皆指节候而言,然自晚唐时已渐变其词义为短暂之时间矣。如温庭筠[菩萨蛮]:“时节欲黄昏,无独倚门。”此“时节”即指黄昏前一晌之时间,而非杜诗“落花时节又逢君”之“时节”矣。柳永[永遇乐]:“薰风解愠,昼景清和,新霁时候。”由阴雨而新霁,自属较短暂之时间,是“时候”一词在宋代已与现代汉语之义无殊矣。故予之释[声声慢]仍持旧解,并申鄙意以答周一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