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骚客的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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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许仲元

许仲元,生卒年月不详,字小欧,松江(今上海)人。许仲元早年为幕僚,后来得到提拔,成为官僚,73岁被罢官。许仲元一生宦海沉浮,他的笔记小说《三异笔谈》,多取材于自身所耳闻目睹的奇闻轶事。内容大致分为四类,一是宦海沉浮故事,二是科场奇遇,三是幕僚的行为事迹,四是工匠、道士、医生之类的事迹。作者在对这些故事的陈述中,表达了人生无常、无奈和因果报应思想。这些观念虽然并不新奇,但作者文笔简练老到,文章饱含了作者的沧桑,使得故事可读性强,曾经受到鲁迅先生的称赞。

茸城王氏

茸城阀阅,以王氏为冠。王氏有二,郡人以里第分,呼曰东王、西王。

西王前明时已簪缨相继。东王则于胜国并无科第,科第自农山侍御始。武英总宪,司农兄弟,皆侍御子也。侍御少孤,寄鞠于叔处,弱冠补诸生,寄于学宫。数里外有村翁姚姓,延之课子。暑月,黎明赴馆。翁方登楼观稼,隐约间,有双灯前导而来者。讶而迹之,稍近而灯隐,而塾师至。晚复觇焉,才越一阡,月影昏黄中,复有双灯前引矣,意其必贵。家有及笄女,遣人与其叔议婚,叔以贫辞,强而后可,遂赘焉。

逾数年翁殁,姻娅中颇有加白眼者。姚夫人谓侍御曰:“婿本赘也,翁亡何赘?盍归乎?”侍御怃然曰:“我乃无家。”夫人曰:“未婚时岂露处耶?”曰:“寄斋夫舍。”曰:“何不即与斋夫商之。”乃赁一庑栖焉。

未几,遭鼎革。叔本乡居,挈家来城,觅避乱所。议于僧寮暂托,公挈二子先往。司农方在妊,仓皇中胎震欲娩。适土寇至,急避人家竹园中。倚竹坐地,朦胧见一白衣老媪,为之扶掖,砺甲断脐,裂裳作褓。料理甫毕,而侍御寻踪已至。举儿付之,乃告其叔。觅人舁产妇至寓,一家团聚。招呼老媪,则已不见。

数月后,皇朝定鼎。又逾年,岁丁亥,叔谓侍御曰:“频年离乱,举业已荒,不得不作揣摩计,明年可谢遣问字者。我虽贫,助汝脱粟十石,夫妇诸儿尚可不馁。”夫人应曰:“甚荷齑盐膏火,妇以十指襄之。若来秋复落,亦无颜见叔矣。”

初,侍御邂逅一僧,谛视曰:“君大贵人也。苦为发所压,能从我游,刘秉忠不足数也。”笑而置之。至是僧又来,笑且诧曰:“我言应矣。”更审度久之,曰:“君当一品,而又似不真,其何故也?”时瑁湖方八岁,捧茶出饮客,僧惊起,曰:“是矣,此真一品,君乃封爵。”薛澱五岁,匍匐闯门,曰:“此亦一品,稍逊乃兄。”横云在抱,亦携以出,曰:“又一品也,位亚于兄,而贵乃先于兄。”后一一吻合。而所遇白衣老媪者,遍访不得。惟于神龛傍,供一栗主。即题曰:“白衣老媪之位。”至今司农诸裔,岁时享之不衰。

张尚书前生

轮回之说,说部记载颇多。以余所闻,若张尚书之为断臂和尚,钱中翰之为天童寺僧,尤觉其信而可征也。

断臂和尚,不知所从来,从钝根求悟,效二祖所为。尚书祖母钱太夫人重之,供养朱家阁指松庵中。时太翁农部家居,宅在秀野桥西,母王恭人方妊。将就蓐,农部饬家人呼乳医,忄匡扰彻夜,于厅事隐几假寐。曙色朦胧间,恍惚见僧入,即呼之曰:“和尚,且上高阁小坐,家有急事,不能偷闲共话也。”僧不答,径入。惊而醒,闻有哄于门者,则舟子与阍者争。阍云:“断臂僧不来,何得索夜航钱。”舟子云:“明明宿我后艄,辨色即起,其伞尚在。”方争论间,而庵中人来报,僧于夜半圆寂矣。

遽返中堂,婢已报夫人举雄。乃凿然知宿德再来也,颖慧绝人。五岁时,农部以其多言,名之曰“默”。一日,闻客呼少马字者,问其义,客曰:“伯名集。析其字,成佳成木。”尚书即哗曰:“我必更名,否则异时必字我黑犬耳。”乃易之曰“照”,即以得天字焉。十四岁入泮,十七岁乡举,十八岁捷南宫。选庶常时,未奉钦点。尚书仰奏云“臣张照年幼,未娴吏治,恳恩教习,愿尽中秘书。”带领官掖之不起。圣祖顾左右曰:“小蛮童,乃颇有胆。”笑而颔之。散馆后,以检讨供奉内廷者十八年。

世宗即位后,偶问张文和:“廷臣中有通禅悦者否?”对曰:“族侄照,曾阅内典。”因召对,即问曰:“视朕何人?”对曰:“是佛。”“汝自视何人?”对曰:“干屎橛。”言下大契,即得放缺。十余年,位至卿贰。未必非当年龙华一会中香火因缘也。所著《天瓶诗》二卷,多采择典题,多用字如生老病死,衣衾棺椁,及梦幻泡影露电等,不离梵。读者笑此真《伽陵集》也。

后扈从,山庄坠马。仍折右臂,得蒙古医,疗之而痊。又三年,丁艰归,卒于道。余谓和尚误矣,此福缘亦孽果也,不如天童僧之能来去自如矣。余又见一卷书《杜陵苦热诗》。大醉后伏地,作者墨渖淋漓。后题款云“得地居士”,为稷堂先生备端阳贡,收入内廷。

两世人

外祖蔡芳泚府君,其大母张,为少司马姊,故与百庚观察为中表昆弟。家居秀野桥之北,曰“安素堂”。东偏石榴一本,旁植柽柳两枝,意取萧梁五仄句义也。

年四十五岁时,夏午摊饭,偃卧竹榻。恍惚见二青衣出树间,曰:“官中奉取。”时观察未冠,家事昕夕共商也。强起行,觉足下如践毡絮,目中眊眊不见一物。谓二仆曰:“此何地?”仆应曰:“是名黑海。毋怖,凭肩而步可也。”乃掖之趋。府君意怪之曰:“此必梦也。”幼习陀罗尼咒,每遇噩梦,诵一过,辄醒。此独不验。约数刻,始觉足履地上,开目见身立廷中,面南室三楹,东一室壁间作花瓶式,中绿纱窗六扇;床上坐一少妇,窗前椅上,一中年媪,袭夹纱,叠菊衣,旁婢妪数人,周遮侍。一妪失声曰:“殇矣”。继又曰:“惜哉,男也。”似闻少妇啜泣声,中年者慰藉声。青年拍肩曰:“可归矣。”倏忽觉身卧榻上,大以为异。即详记之占梦书后。

后五年,观察就婚曲阜公府,馆之贰室,即之骇然,如重入梦境也。缘婚礼未行,秘之。但问曰:“此间壁上,旧非花瓶式乎?何为改作?”应曰:“恐妨迎花烛者,故易双扉耳。”既弥月,将同归,欲释此疑,即以所记示观察。观察访之孔恭人,恭人询之母陈太夫人。夫人曰:“信也异哉。五年前从子馆选,迎妇入都。水道迂滞,已届弥月。予得耗,乃遣力迎之来,假馆于此,生子而殇。其月日皆符吻。”中年媪即太夫人,貌癯而庄,幼妇为陈庶常妻,丰下颇福泽。与所记一一合。观察谑曰:“君若不殇,则中表依然,而昆弟易位矣。”黄松石经时同行曰:“吾闻之梵,此借生魂入舍也,何以必借之故?殊不可解。然生魂则信有之。”即观察世泽堂中,常延高僧焰口施食,后诵六字真言,遗一鬼独不去。主坛令家中男女,有睡者悉唤醒,一舆夫方酣睡庑下,蹴之起,而鬼去。拭目曰:“主人赐脯甚甘美,何事促我归来也?”

后外祖年八十余,常曰:“余两世人,其多寿固宜。”

痴和尚

痴和尚不知所来,或云沈姓,或云孙姓。冬夏一衲,与人言,无庄语,间且谩骂。然事后多奇验,不饮酒,惟好食肉,无从寡皆尽。

张大木先生耽禅说,多方外交,乐与晋接。时圣祖春秋高,理密亲王再废,王鬯鬯:古代祭祀用的酒,此处指祭祀。未卜。意和尚前知,作禅语探之曰:“佛将成道,谁能授衣钵者?”瞪目曰:“何问为?衣钵久已付汝。”未几,世宗登极。以大木行四,故作瘦词,计其时,庙讳已藏正大光明殿匾内矣。

王少宰母蒋太君季赐尤重之,供养宅中。一日忽曰:“今夕我欲卧太夫人床上。”告之,太夫人曰:“和尚放颠,必有所为。”即迁别室,让榻与之,夜半栋折榱崩,举室惊起。太夫人曰:“吾有压厄,和尚感我恩,故以身代。”方抢攘间,和尚从瓦砾堆中,闯然出曰:“谁作恶剧,妒我卧此,竟拆屋去矣。我梦未醒,无已,当另觅一觉耳。”后太夫人殁,去住西林寺之万佛国。一衲之外,无他物,惟挟一竹笥,缄之甚固。每出,必告常住曰:“慎视我箧,勿得私启。”复有一游方来,闻其语,意必有鞋笠资,窃发之,只一敝包袱,一狗子似初出腹,目尚未瞬。急缄之。和尚归,即怒骂曰:“戒若等勿启。今违之,此地不可居矣。”即跃秀野桥湍流中,视之死矣。三日不流,亦不仆,第四日不知所在。复启笏审之,并狗子亦渺。群谓畜生道中得悟者。余笑谓斯真宿德所呵,襄样节度者衰相现前狗子也,会佛法也。或传有皇太后前翻觔斗事,则多附会。圣祖召问,默不能对,且作战栗状,乃放归。或谓其辟支小果慑于大威,或谓不爱紫衣,故作此态。然总与木陈天岸辈,以奏对讠夸机缘者异矣。

竹林七贤

余曾祖姑适盛,即王史亭先生之外母也,家北郭之拗菱滨,厅事曰:孟迁堂。正月呼僮种牡丹。锄声铿然,知其下有石也。深掘及寻,得一石版。修及丈,横半之,上有字,题曰:“竹林七贤”。再掘之,果见瓮七。制甚朴,泥封殊固。启视,清泉滃然。俗传藏镪久,多化为水,煮之可复原质。乃折薪烹之,百沸而泉如故。烹者怒,倾去。曝其瓮于墙角,越翌日,史亭先生来,告之故。史亭先生嗜辨古器,据而摩挲,忽有莹莹触目者,意余沥未净,拨之乃一小锞,作梅花式。余幼时犹及玩之,真精镠也。

姑两孙,皆以孝廉作宰。一蜀一陇,迂儒拙宦,清贫綦甚。余数年前过之,门庭如故,牡丹憔悴尽。问以水瓮,云尚在其下。第七贤则删为六逸也。

《谐铎》中有饮水吐银事,固属寓言。然银可化水,水亦何必不化银?第一两一铢,皆有定数,而徇者乃欲以智力取之,谬也,观锦江事,更当怳然。某年蜀旱,江流顿浅,共传张献忠所藏有漏出者。乃请于官,戽下流选手,手摸捞之,果得金一万七千有寄。核计人工货食,适足抵付,无毫厘盈缩,补山相国乃饬罢之。

朱太守得官得孙

功名子嗣,皆有定数。或意中而失之,或意外而得之,营营者自不知耳。

前凤翔守朱公,又韩沂总宪大千摏祖也。少孤贫,落拓殊甚,挟布四匹,钱两缗,徒步入陕。访其戚,至则戚已罢官去。无聊中邂逅一旧邻人,讯之,则现在通渭陶令署中办差。朱在穷途,急不择事,即恳作曹邱,偕至通渭,而署中颇患人满。邻为筹划:“此间无位署,主人将赴省,盍同往再觅机会?”遂行。

甫半途,忽接制府急檄,仓卒无捉刀者,乃呼诸仆从,问曰:“若辈有能作楷者乎?文吾自为之。”邻乘间进曰:“兼有戚朱偕来,似可。”即召与谈,如旧相识,及谂家世,责邻曰:“若不早白我?屈辱朱君甚矣。肯为任记室乎?”朱诺诺,即于旅次订交焉。时方征噶尔丹,回通渭未几,奉旨派陕西协济车辆,出嘉峪关。通渭分造五百,限一月成。陶公集幕中人熟商,朱公进曰:“毋躁。命于关厢悬示,有以旧车来售者,需双轮完,无好丑皆纳。”第一日来,与之金五十,来者潮涌。再三日即减其半,继而数金可售矣,十日车已盈千,乃整理之,韅靷鞅靽咸备。又旬而毕,将戒途。

朱曰:“毋躁。能如限,已见干办,太速则非新造之情见矣。为我征黄牛之革。”革集,令缝巨橐如其车,乃令车载一橐。依限将戒途。朱曰:“毋躁。”呼解车人来,授以密缄,令行至爱曼河干启视,则令于橐中载水也。时沙漠外多戈壁,无泉。军官饮乳酪,驼马皆龅枯萁,多倒毙。水至,士马欢腾。圣祖大悦,破格擢陶监司。陶即为朱君援橐驼例授具佐。不十年荐陟郡守,后以负气多忤,罢归。时总宪父年十七,将婚而夭。凤翔独子,无可继者。乃抚甥生永椿为子,家居多悲咤。

半年后,妪婢辈窃窃私语,谓少君故有子,今寄缝工沈姓家。遂迎之返,即总宪也。盖少君私一婢,有身,惧父不敢告,又将婚,不得已嫁之。缝人娶婢,五月生儿,凿然知朱氏子也。后总宪贵。封典有父而无母,盖嫡母未婚,父亡,已别字。生母嫁缝人,又不可封,乃以貤封庶祖母盖之。

沈转运

沈转运树声,本名云际,工制艺,试辄冠曹偶。第性落拓,好狎邪游,以乾隆癸酉拔萃,充八旗教习。丙子丁丑连捷乡会,功令教习,期满引见,以知县教职分别铨用,时兼管国子监事。陆少宗伯宗楷,以其进士也,另援雍正间旧例,书绿头签作部属知县兼用。上疑其市恩也,黜之。沈君亦以教职用,乃易今名。寒毡数年,始以本班选江西之弋阳。

岁中秋,署中小宴。酒酣,戚友戏之曰:“君素跌宕,邑有流娼某颇韵,盍往观乎?”君曰:“诺!”即趋而出。阍者见之,讶本官之微服也,以小竖缀之,急呼舆从身押往。不过以县多地棍,恐其不识挟诈,无他意也。竖导之行,重门深闭,人声甚隐。立户外稍久,舆从至,足音跫然。有阚于隙者,举室大扰,觉有异,排闼而入。见异言异服者数人,急窜奔迸,苦巷窄不四达,悉就擒。

至县研讯,则邻邑大夥,得赃避此俵分也。遂以获盗功迁司马焉。到任迟延,复被议,入都蒙恩转升建昌太守。居数年,又以失入案,例降三级。上复命送部,奏对甚契。适太原守缺,晋抚已奏调平阳沈君之燮应补所遗。得旨即以沈树声补太原,异数也。隆隆日上,藩臬督抚,皆意中事,不数年陟长芦运史。乃以奏销不及额,鹾使登之白简。放归,与沈果之师最昵。常云:“兄遭际大奇,或掖之而踬,或抑之而升,吉凶相倚。而无心获盗尤奇,真可谓入穴得子也。流妓合以举主属之。”李宫保绪论洵灼见也。石榴裙底,乃不得作逋逃薮矣。

盗名出入有冥报

申韩家每以从宽为造福,晓岚所谓四救先生是也。然死者衔冤,冥责亦无少贷。汪润亭师罗凤翁常言其友有幕于三山者,则忘其为闽为侯官也。与司钱谷者分东西室下榻,中一室为办事公所。

一岁秋间,居停有嘉会,署演剧,诸客观且饮。钱谷友适为疟不出。昏后疟作,热不可卧,起步室中。迷罔间忽闻曳纸声历历。即帘隙阚之,见中室灯光如豆,一人翻卷太息。审睇之则无首,大惊仆地。署中多铺杉板,震声轰然,宾主皆惊。辍席问讯,答以疟发猝倒,无他也。

明晨独招刑名友来,询以案上何卷。答曰:“此一劫案,吾以枭斩太多,欲活一二囚耳。”钱谷告以宵来所见,且告之曰:“恐欲贷者必宿盗,故被戕者现形。”刑名友故愎曰:“我闻狱贵求生,不闻求死,我自用我法,弗乱人意。”竟用宽稿,稿出而病,不及月竟死。

然此为故出,意尚无他。若以故入邀功,则得祸,自应速且酷耳。钱刺史亮工以州司马需次时,捐二千四百金市大盗三,得保举。盖楚北恶习,应捕人择少年丐,饲以酒肉,恣其嫖赌,继乃诲之窃盗,渐乃习于焚杀。有购之者即缚以充戮,如畜羊豕然。盗亦视为固然,慷慨就死,不怨不怖,解付司院,绝无翻异者。亮工以是得刺沔阳。明年莅任,眷属尚在省。妻陆宜人梦有送瓜者,启其盒,则赫然三级也。惊醒,急足来报亮工病矣。未几竟死。死之日,即三囚正法之日也,尤奇。又数月,陆亦卒。

人命至重,鬼神难欺。奈何以贫民断颈,博热官进爵哉!

吴婢念旧

绍所盐商,汪君大丰,为予言:其族母有婢吴,颇婉顺,母怜之。后病且死,嘱二子善遣。子亦孝,体母意,厚赐之,遣老仆王送归其家。婢父母均前卒,两兄皆无赖。所赍既诱尽,更以二百金鬻之远所,音耗遂绝。

久之,王仆急事往闽。渡海遇蔡谦,被掳。驱至一艇中,忽有呼之者:“若非汪孺人家王伯乎?”仆谛视,急呼曰:“吴姐乃在此,救我!救我!”吴叱左右,解其缚。谓:“两兄匪人,荡我资,复计陷我此间。夫出海捐千金购我,颇厚我。然所为不道,我微讽之,渠亦自危。然以群夥牵制,不能决,行当与之俱烬矣。”

俄顷,蔡谦夹群盗传呼曰:“出海至!”盖出海者,舶主尊称,非如宋江之假保义头衔也。谦短衣裤褶,悉以红毾登毛为之。妇则戎服襄头,居然压寨夫人。但男女均徒跣耳,指王谓谦曰:“此我旧主仆,昔蒙其惠。老且贫,勿责其赎也,幸送之归。”蔡诺之,赠之金,并一旗,曰:“执此海道无阻。”王与婢大泣而别。归以告其兄。二兄鬻妹金已罄,计为盗亦得,入海投之。妹闻即怒曰:“人之无良,我以为兄,必杀之。”谦为宛转解释,始抱头鼠窜而归。

后余宰永嘉,晤邱军门。言蔡谦败后,以巨炮自沉其舟,则真与之俱烬矣。吴虽遇人不淑,陷为盗妇死,殉夫无名。然与王翠翘之人尽夫者,不尚有从一而终之节哉?

炎凉异态

趋炎附势,志士所羞,然不觞朝士而接贺拔,亦吾行吾志。若尘埃中能识宰相,则尽人而物色之矣。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第怨不在大,患不在多,往往于无意中得济者,不报其人而报其人之天也。

海昌云岩方伯先德,慷慨好施,官甘肃之平番,凡出口者糗糒刍茭,馈遗必腆。一日适赴乡检验,满州查公以小谲往新疆。归时已过,公蹙然曰:“旧识远谪,不可无将意也。”乃遣健仆囊三百金,追越两站,具禀申款,兼致珍味。查亦只登而去。去经年,忽奉诏命开府秦陇,召陈问曰:“君性挥霍,得无亏空否?”陈曰:“不敢欺,已将及亿矣。”查沉吟再四曰:“幸吾来尚可,然亦大费调停矣。”乃破格调宁夏,旋调皋兰。越三年,曰:“粗可抽身,郎君已得刺史,何恋恋鸡肋乎?”为请乞休,且以千金为赆。曰:“无使漂母笑人。”陈归,又数年而卒。云岩公已晋群伯,尚寄金为翁补苴也。

又杭理事伊司马,言前在甘肃时,兰州守德公初度,道府以下群聚申祝。方张筵观剧,忽邮递报倭大人什布到驿,德公言:“倭虽旧宪,第已降七品,例不迎迓。明晨起行,一往送别,现作主人,安敢不奉陪也?”少时,客有潜去者,为碾伯庄令、邑丞某、训导某,德守曰:“渠等困酒,假此遁逃。”即遣人促之,俄顷复至。群问:“曾晤倭公否?”答曰:“出城三里即遇之,下舆一揖,彼第于舆中举手而已。”众揶揄之,入席复饮。

又数巡,忽传邸报本省制宪调任闽浙,所遗员缺,奉旨以倭什布被授。乃仓皇撤宴,相率进谒。时已薄暮,两司见毕,惟请三人,使阍人辞于众曰:“现将拜折,邀庄令君等捉刀,无暇晤谈,期以翌日。”德太守大窘,浼两司马为解,至第五日才见。曰:“吾与弟中表,记前日为弟华诞,特来申祝。既而知署中宾客甚多,兄以谪员,手扳脚靴,无能为役,至今匆促,尚欠申祝也。”德公无地自容、崩角而已。后庄公得调大邑,荐陟同知,旋擢平凉太守。贰尹亦调善地。曰:“君才非肆应,不欲以宰累也。”训导兼一书院,曰:“聊佐苜蓿盘也。”两事均在皋兰,故合志之。

又鄂韫田制军,以廓尔喀失事,枷号军前,惠瑶圃制军命一守备一通判赍往,皆鄂戚也。守备托公云太,不觉涕泗交颐,判少年呃声一笑。后鄂公再督四川,判即乞病去,托以军功荐擢总戎。

杨花救主

江右孝廉徐某,以大挑试用长安。有雏伶杨花者,年十四,一见目成,以三百金售焉。

逾年教匪起,徐捧檄催趱粮运。杨花能左右之。畜青骡,一日行二百余里,常乘以从。丁己,寇乱方炽。徐催运至郃阳驿,卒遇高均德股匪。杨乃教徐伪作贼探马状,持箭乘青骡逸去。杨乃下马住馆舍。贼目有识之者,谓:“杨掌班闻已跟官,何忽在此?”答曰:“吾代主催饷,俟此数日矣。”贼目顾其党曰:“聆其言,似饷未来,且遇旧知,今晚当留此。”即置酒聚饮,令杨歌曲。杨略不抗拒,尽献所长,且流目送媚,以醉贼目。度已沉酣,猝掣贼佩刀刺之,应手而中。贼党惊,群起刃之。贼亦败兴,逡巡委去。居人重其义,筑土葬之。树碣曰:“义伶杨花救主处。”

予友孟九我廷悢于役过此,作记颇详,复写杨花救主图示予。予为作长歌以纪云:“诗人孟浩然,示我杨花传。为写杨花救主图,贞心侠骨千秋见。每从花底说秦宫,幕置青油变态工。自向梨园传艳节,不教断袖没英雄。杨花旧隶华林部,小队梁州按歌舞。垂杨婀娜不禁风,落花飘泊还无主。破镜徐郎意气豪,量珠携得郑樱桃。当筵独谱秦风壮,倚帐同看塞月高。一朝忽唱从军乐,细马驮来增绰约。射虎晨随绣纛弛,飞鸿暮逐金丸落。那知记室走孤城,正值风高夜劫营。子弟八千人散尽,眼前惟见贼纵横。可怜生小娇无力,手挽徐郎出荒驿。牵到青骡让主骑,幸郎得免侬可惜。战场生缚献诃摩,千队娄罗一笑哗。满面怨愁双雨泪,争教掩得貌如花。轩眉瞠目呼狂贼,心堕淤泥心白璧。只愿魂依厉鬼雄,久拼血化苌宏碧。叹息无情渭水寒,吊花鸳冢泪阑干。怜他捍刃真情种,殉主还输脱主难。君不见如荼如火军千屯,望尘拜寇何殷勤。国殇独有汪锜在,一片杨花气薄云。”此郎芳节,更胜丁期。较之《琑王吉杂记》所载白狼主人事,真大相反也。白郎冢在华阴,亦有碣,故附论之。其碣在大道旁,众所共见,不具录。

滴血

滴血之说,起于萧综,南史笔之甚著,今表为功令。然谳牍不甚据之,防诈伪也。予亲临视,乃灼知其凿然可异者。

昌化一章姓,失偶后,贫不能再娶,与一妇通。妇夫以废疾卧床,买奸图活。未几夫死,订嫁娶焉,半岁举一子。章得妇生子后,力穑自殖,本有山田一顷,至是倍之。族人有涎其产,呈其子非章出,一则前夫亡仅数月,安知非其遗腹;再则妇既不贞,人尽可夫,不能以吕易嬴。前两任均不能决。予曰:“此非滴血不辨。”取一七寸碗,亲以温水涤之。满贮天泉,父立而左,子立于右,以红绒约臂。巨针刺之,血缕缕然注碗中。左者渐趋而右,右者渐趋而左,初甚纡徐,愈近愈速,翕然合同而化矣。观者啧啧叹异,即原呈亦俯首诧绝。乃断章某杖八十,奸无自首,法不援免也;原呈亦杖八十,诬告有因,照不应例也。断章出钱二千,酒脯告祠,即飨族众。出田十亩以给原呈子,以章前妇殁时,曾以期服侄主丧也。族众咸服,受责者亦欣喜感诵。予卸事后,薄游,尚郊迎三十里也,然可见昌民之易治。

又一事,则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大可入《轩渠道·嗢噱录》者。有争山者,言祖葬此山,例得管业。诉者绘图帖说,具呈家册粮事,里胥及保长均助之,乃饬销案。一日方坐堂皇,见十余人肩一碣至,中题云:“正穴妣某孺人之墓。”左云:“长夫潘某府君配葬之墓。”右云:“次夫李某府君配葬之墓。”盖两造之祖。潘与李二友莫逆,潘既娶,谋为李亦娶。李曰:“我綦贫,耗君资无理,且娶而不淑,将间吾两人,凶终隙末奈何?”潘云:“不娶无子,大不孝也。然如弟言亦正长虑,无已,吾有一策,嫂甚顺,惟兄言是从,亦甚爱弟,请与弟共之,不惟绥予孙子,更足宜尔两家。”议以一索属兄,再索属弟。妇固多男,竟得六子,故佳城创此奇观也。予笑谓:“若等不足争,先辨此身是潘是李。前人相厚如此,妻子且可与共,尔等乃争此山毛野,宜各扑数十。且若祖共妻肇隙,尤罪之魁,封一巨板于二坟,各杖四十。”并令掘出其骸。饬子若孙曾数十人,各刺血滴之,方能辨孰李孰潘也。时潘族有一武生一监生,知而来求,因碎其碣,焚其案。曰:“无使章氏父子笑人也。”

后熊四之垣,言尝游甘肃,彼地五男二女,兄弟同妻,习以为常。子以次抚之,无相夺伦也。予曰:“此乃一家可,尚无异姓乱宗之嫌。”方大湛崖笑曰:“君自不学,未读焦氏《易林》,不云子无姓氏,父不可知耶?”今已二十年,昌化人犹有道之者。

滇省命案

幕友脯修,滇南最腆大缺,或至千金,至简者亦必五百,然案牍则易易也。命案止两套:一索欠理直,衅起还殴;一衅起调奸,殴由义愤。笑者谓可刊两板,但填姓名可耳。且死者万分强暴,凶手一味温柔,凶器无不金刃,皆受刃者自备资斧,从无有操刀而来者也。然其实情,真有百思不到者,虽皋陶告我,我不信也。

一元江某村中,忽伤幼孩三四。其父母聚而谋曰:“此必为尸头蛮为祟。”尸头蛮《赤雅》载之:“妇人能飞头食儿粪,儿即悸疾以死。”今某家新娶妇,眼多白,可疑。不亟毙之,一村无幼孩矣。强其夫执而倒埋之,后母家知而讼之。相验审讯既确,而案第以角口斗殴结也。一新平县夷民为端公执一扇,上有“夷”字,字如丛草不可辨。保甲报县署,县卢饬役押候。役谓是有术,夜必遁,惟炙其蹠可免。炙之焦,顿毙,乃坐以邪术,字系符咒,炙痕系履火所伤,竟置不论。冤哉!

至宜良一案,死者数十,灭门者数家,虽使孝肃谳狱,亦无料理也。宜良民有娶于邻村春,相距于十余里,同村均相助,留二人执炊,以待归来食饮。滇中盐贵,觅得一器,乃纳之蔬与肉中,不足,另于陉中一纸裹,取而益之。少顷,娶者归,女家亦阖村来送。嘉礼才毕,饥渴方殷。聚而大啖,须臾两村数十人皆死。盖仓卒间,误以种地信(砒霜)末益盐煮馔也。地处山僻,两村既尽死,阒无知者。经匝月后,远村人有经其地,见累累稠叠,大骇。遂相传告,权令施廷良得其耗,密注勘之。则骨发狼藉,不辨何貌,并不计何数。至近村细访,得迎娶事前说,亦意揣得之,然非盗非仇,则凿然可见,至陉中蓄信尚有存者,据以定狱。固无从谳详,付之劫数而已。施戚沈耕霞,使役偕夷众聚而焚之,以灭其迹。

耕霞尝同予述之,谓滇中事不得不然。若一经详禀,不特牵累多人,经年累月,案终难结耳。予应之曰:“焚骸之惨,谁为尸之?”沈云:“夷人大都火葬,亦从其俗。”沈木元和刑房吏,非苏人无此巧思,非刑吏无此辣手。然非滇省可乎哉!

伪药致误

金明经良玉铨,工诗善医。予家小云台时,对衡望宇,先府君以叙事之,与外祖蔡尤厚。谈必移晷,作剂宗法东垣。其视药尤严,味味拣之,谓某一生谨慎,然几误人性命者已屡。

一为某家五岁儿,病肺风,初用麻黄三分。不应,益以五分。又不应,第三剂益至七分,而额汗如珠,脉亦欲脱矣。急以人参五味止之,糁以牡蛎龙骨始痊。访之,则前所用皆伪者,七分则真麻黄,不觉已过重矣。

一为某店一主计,病水肿,以十枣汤逐之。再剂不应,因鉴前辙,索药验之,朽败绝无气昧。立饬赴别店易之,一剂而愈。金丈老医练事,故幸而免,然亦悕矣。

已亥,予入都,海上张君方鬻术燕台。张为赵少钝葭莩,时来延陵昆季邸第,走马尘坌中。时发浩叹,谓已幸有负郭一顷,门首悬壶,日可得数百文,足供鲑菜。一日,有事外适,令一夥守店。夥忽内迫,邂逅一旧徒,倩之代疱。须臾归,问徒曰:“有市药者乎?”曰:“有某人来市,旋覆代赭汤一剂,已撮付之。”夥检点一过,大惊曰:“代赭于橱顶取耶?”曰:“然。”曰:“误矣!”此信也。缘乡人多市以种菜,故蓄之。复虑儿童之戏弄也,故高置之。汝亟往告曰:“药不艮,须易之。计尚可及。”徒狂走而去。未至数里,忽邻有猛犬逐而噬,徒骇归告。夥急自觇之,则哭声盈耳矣。讼于官,医请以药渣验。视之,则诸药皆已腐烂,信尚宛然,乃治徒以过失杀人罪。而余家亦破,且从此种芝采术,故乡皆无地自容,故三千里外,出此下策。

余笑谓之曰:“子以医被祸故来,不知又有人以医避祸欲去也。”盖陈君伦文,适来辞行,因述其事于张。陈君吴江人,以录生议叙州佐,知医。一日在寓,见蓝翎人牵马来邀,问:“何所?”但云:“府中。”陈不敢辞,随之住。至一处,入门数重,有内监出引之,朱门绮户,愈进愈邃。至一室,则绣帐双垂,于帐缝中出一手诊之。左右递诊毕,问:“卧者何人?”宦者即叱曰:“请君诊脉,何问为?”乃易词以探,曰:“曾服过药否?”曰:“服,有单可查。”即请单验之。官曰:“可,然此单无验,不足效也。”阅单,略得大概,病者幼妇,症似产后,约略定方而出。

明日蓝翎人复来,且云:“今日王爷在府,恐传见。”乃盛服以往。仪郡王坐炕上,以总裁故,识之。见客入,为起立,命移一椅赏坐。云:“病者乃格格,年十六,去年已下降,今春妊,以少年不慎,半产,昨服先生药大好,幸终疗之。”且谓左右官者曰:“传语格格,医须望部,不必避面。”乃复入诊,格格出见。秾桃艳李,真天人也。陈已得解,用大用芎归,数剂而愈。再入再见,以大缎一卷,荷包两对,银四十两酬之,曰:“曹地山师父,荐汝高明,洵不诬也。今而后,吾府中仗君为司命矣。”拜谢而出。转计可一不可再,托词授馆滦阳,遁去。张君闻之,胡卢而起,曰:“吾方思日诳马钱一千,亦尚未稳。”

夙慧

曹副宪剑亭先生言,得天司寇,其表丈也。为律例馆总裁时,按卯将进书,遣奴召曰:“明日有暇幸助我。”时曹未入军机,内阁事简,下直即往。司寇于未初归邸,令取所征书籍,尽陈床上,嘱剑亭检其中关涉律例者翻出。盈两几,计不下百本。司寇饮酒,每饭四茶杯。跣足于竹榻,少寐片时,侍童磨墨,积沿一巨砚,铺竹纸数十翻。起而盥漱毕,掣所翻书。流览一过,仍置原处,闭目静坐。少顷,即伸纸和墨,下笔如飞,顷刻间一卷书已竣。招曹曰:“鸿老幸为我一校。”计阅半日而书成。惟讹一字,乃尺寸之数也。

又闻曾与友数人,赌记《项羽本纪》。司寇及张天扉詹事均一遍。黄唐堂、桑弢甫各五遍,亦能强记。缪雪庄、陆蒪川诵之终日,迄不能举其辞也。人之赋秉相越,岂不远哉!曹公言:“天扉神仙中人,得天由善知识来,皆夙因也。语云:‘书到今生读已迟。’良不诬也。”又有更非意想所及者。

曾谒章嘉呼图克图。章嘉能通汉语,工翻译。时亦八十余,龙钟潦倒,举动需人,曹致词曰:“钝根陋土,未悟三乘,愿即以儒宗印合。”因举一僻旨叩之,章笑曰:“荒徼九流,安知大道。第君所问,现在某室某橱某卷某页,可取证也。”初犹疑其术幻,复叩以《楞严》《华严》诸藏,均滔滔滚滚,熟如翻水,于《楞严咒》及《华严字母》,尤提唱梵音,克证声闻妙谛。曹不禁顶首皈依。章膜手曰:“君现宰官身,某现比丘身,总一会上人。愿祝翻身时,切勿堕落耳。”曹甚感其言,且谓:“得先生。亦未免有愧此语。”

至曹亦见班禅额尔德尼,虽现自在天身,却蠢然一物,全无智慧。无怪为枣花住持达天呵叱。至予所念戴子荆溪、吴子梅、梁幼时皆具万夫之秉。迨嗜欲日深,聪明日减,将届知命,已较少时年渐远。稷堂师尝言:“陈礼园孙三岁,能诵香山歌行,五岁能读江海诸赋,均无须再过,今计将冠,淹没无闻,所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者也。”司寇宫詹两张公,诚夐乎不可想望矣。

善饮

璞堂师偶述远祖文定公善酒,日必百觥。予告归,年已九秩余。

一子少宰侍养夜膳。少宰陪五十觥,五孙各陪十觥,若余兴未尽。呼两老妾出,均五十余,又各陪数觥乃寝。自叹生平无可与共饮者。或举一栉工,能尽烧春一埕,未见其醉,且曰:“惜贱工不足偶。”公笑曰:“醉乡岂分阶级。”即令促之来,与对坐。前各置一小缸,取烧春一大瓮,倾其中,泛瓯自取吸之。历半时,二人均罄。公谓工曰:“能再饮乎?”曰:“能。”复取一瓮饮如前。及半,栉工私于侍者曰:“厨中有齑菜,与我一茎。”公闻之哂曰:“是将败,已呼救兵。”饬与蔬果。又尽之,则栉工已卧瓮侧矣,公乃洒然,但曰:“今日已醉,额间何汗出也。”

近闻姚髯悔余云:勒侯亦能尽百觥,然满十杯必涤器。一菜五行,或侑以杂剧,饮必长夜,似非雅量。早为石学士之所呵矣。余所见下僚中,湖北应山令刘尹具斌,能以烧春敌稷堂先生。醇酒虽未满百觥、亦不下六七十举也。席罢、遣仆馈赆,则又在店中独酌矣。然其人愦愦。官应山时,白华学士其座师,方督学楚北,以公事具申,大书云:“钦命湖北全省学政庶吉士吴”盖吴方教习,故讹截其职衔也。吴封还封套,手书作覆曰:“贱名诚不足记,而仆乃忝叨衣钵,题名中当亦见之。且自分湖南后,湖北初非全省。仆即奉职无状,降授尚应编检,从无复行留馆者。幸明教之。”知当官以善饮名,非盛德事。子路嗑嗑,尚饮百榼,良不如颜之一瓢也。

陈眉公

眉公先生年未三十,即纳衣巾,养父母。盖当万历中叶,天下太平,而先生洞瞩先几,不待终日,履霜坚冰,诚至人之明哲也。第名望太重,耆年高爵,均折辈行师事之。

机山相国之再起也。询天下要计。先生俯仰久之。怃然曰:“庶几拔一毛而利天下乎?”时双岛帅毛文龙悍甚,既通款大清,纵恣部曲,扰乱辽东。孔、李、耿、尚,皆其旧时部曲也。毛耳先生名,遣牙将持厚币乞文。先生却之,牙将怒,谓:“何物秀才,不识好恶,是区区者而不余畀。”势将用武,乃命门下草草付去。因消息之,悉得其罪。机山入阁后,即以属经略袁崇焕。袁抵辽,察之信。乃从傅人龙策,即于座上,出上方斩之,部下悉叛去。崇祯初亦不罪,后中大清反间,而崇焕向以论军政,为大珰所忌,乘间谮之,遂罹惨祸。思宗之昧而愎,煤山之缢,非不幸也,乃庸腐如草。荐先生辈,媚其宗衮,颠倒是非,至诬及先生,谤为横议,蒙垢者垂二百年。幸高宗纯皇帝于乾隆年间,明降谕旨,并谍之反间。珰之阴谋,灼然众著。且赐袁崇焕元孙仕籍。于是悍师之奸,劳臣之圣,朗然揭日月而行。而若辈依草附木,滃滃泚泚不啻见日见日消。圣主之圣,昏主之昏,不可为万世钅监哉?

今春木先生茔为白石山庄旧址,与施子野绍莘分界而居。裙屐风流,一时翕集。予旧藏合锦一卷,为山庄饮集时随笔。凡十人,内知名者,陈、董而外,如蓝田叔、杨龙友、陈老莲,其余即不甚著名者,亦无凡笔。内有女郎一,作竹两竿,娟娟楚楚,想见其人。董尚书红叶一树,硃砂渲染极妍艳。眉公抹远山一角,用小李将军法,斜阳倒影,金碧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