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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酒

一座山,不陡,也不高。山上驻扎十几个兵。最大的三十又八,最小的也三十冒头,叫瘦。后来山上又来了一个兵。那兵是新兵蛋子,年龄只有二十挂零。新兵蛋子来时,山外正轰轰烈烈地进行文化批斗。

新兵蛋子爱喝酒。老兵们也爱喝酒。于是他们每天都到山下的沙漠上,择一个地方,盘腿而坐,举着碗,对着天,大碗大碗地灌酒。他们觉得在那地方喝酒简直就是一种得劲。一种远古蛮荒的那种得劲。他们咂酒的时候爱天南海北地乱扯一通。

老兵们讲他们年轻时候的逸闻趣事。

瘦是从一个穷山旮旯里来的。瘦自然就讲他的老父亲。瘦讲他的老父亲嗜酒如命,灌起酒来能豁出一切,就连睡觉的时候也得抱着一只酒瓶子才能睡安稳。尽管如此,瘦说他很爱他的父亲。

新兵蛋子总是不无神往地爱讲他的姑父。新兵蛋子讲起他的姑父来总是没完没了,每每总是离不开一句话,说他姑父在某市当某某大官。新兵蛋子讲这话时,眼里眨动一丝狡黠的目光。老兵们都默默不作声。因为他们都是从农村来的。

只有瘦不以为然,瘦鼻子一哼:“你姑父当恁大的官,你干吗跑到这鬼不下蛋的地方?”

新兵蛋子的脸就紫茄子般的红,对天赌咒发誓他说话的确凿。老兵们默认了。瘦也不再言声。

那时的天显得灰蒙蒙的。一望无垠的沙漠上荒无人烟。寂寥。空旷。让人生出无限臆想来。

兵们依然在这里喝酒。

一天,从山下送上来一封信。瘦读了很久都痛苦不安。兵们问他,他也不吱声,紧紧地关闭着嘴巴。

又一天,从山下又送上来一封信。是班长的。班长读了,对天长叹一口气,也不吱声。

兵问,啥事?

班长说:“批斗临到我们这里了,上级下来一个指标,要我们这里抓一个典型。”

兵们便颓然了。一个个仰躺在床铺上哑了声。新兵蛋子也如泄气的皮球,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好久喘着粗气。

抓谁的典型呢?抓老兵吧,老兵都这么大岁数了,当了几年兵,眼看业已退伍了,到头来却要挨个处分回家。批斗新兵蛋子吧,新兵蛋子的姑父又是某市的权贵人物,万一……不,不,不能批斗!那么,又批斗谁呢?

几个老兵商讨到最后,还是择不出最佳人选。后来有人提议:“不是共产党员的站出来吧!当一回典型我们可以考虑为入党条件……”

会场里天簌般沉寂。

这时新兵蛋子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老兵们面面相觑。手足失措。

新兵蛋子抽抽噎噎越哭越厉害了。

“还是批斗我罢!”瘦说。瘦说这话时无可奈何地长叹了口气,“不过,我有个条件。前天我的老家来了信,父亲渴酒几乎快渴死了,躺在床上几天米水不进,我想,给他买瓶好酒……”

“我可以托我姑父买,是要‘张弓’还是要‘茅台’?”新兵蛋子这时破涕而笑,转悲为喜。

瘦便搜出身上所有的积蓄。点点,十七张两元的三十五张五角的,加起来满共只有五十多元钱。

新兵蛋子说:“我托姑父给你弄茅台吧,不够我给垫!”新兵蛋子很侠义地拍拍他的行囊。

新兵蛋子下山去了。

新兵蛋子天黑的时候才回来,果然弄回来一瓶茅台酒。

瓶口是松动的,兵们从瓶口里嗅到一股异味。

“好酒!”兵们赞口不绝。兵们都想尝一尝这驰名四海的好酒。但这是给瘦的父亲买的。兵们还是战胜了馋涎欲滴的嘴巴。

从这一天起,兵们开始批斗瘦。

开始他们并不想批,也不真批。只是他们向上级呈报批斗的理由给弄大了。他们原先想呈报瘦每天沉溺赌博,不服从领导,可赌博不是一个人能干的。这样他们都成了典型。后来他们又想呈报瘦乱搞女人。可这儿又没有女人。不说女人,甚至连一只母鸡都没有。思来想去,他们便只好呈报瘦越境叛逃。

谁料想,事情一发而不可收拾。上面隔三差五派来专案组,对瘦又是审讯,又是鞭打。

如是反复,瘦成了一个更瘦的人。瘦瘦的脖颈更加瘦长,若一头风干了的骆驼。瘦挨了打什么也不说。瘦变得沉默寡言了。瘦挨打之后,兵们都暗暗地替他淌泪,对他格外照顾。

但他们怎么也扶不起瘦的身子。他变得憔悴不堪,仿佛一座即将坍塌的屋架,什么也引不起他的兴趣。

只有父亲的一封信,使瘦很是激动了半天。

那天专案组刚走之后,班长宣读了瘦的父亲的来信。信中,父亲说他很感激儿子的孝心,使他又一次起死回生!他说他喝了一辈子酒,从没喝到这么好的,又醇又香,麻辣中透出一股臊味……

瘦便哭了。瘦哭的时候颇像一个孩子。瘦哭的时候新兵蛋子一个人跑到门外很久都没回来。

又一天,专案组走了之后,瘦强行支撑着疲惫的身子,嚅动着龟裂的嘴唇:“我——想——喝——酒——”

“喝吧。”兵们说。

兵们便扶着瘦的身子,趔趄到山下的沙漠上,盘腿而坐,对着天,举着碗,大碗大碗地灌酒。这时的天垂得很低,阴霾,晦暗,和地融为一体,苍茫无边。

兵们都喝得酕醄大醉。

新兵蛋子说:“我的姑父……”

瘦说:“……不要再……欺骗……我,我知道你的姑父……不是……”

新兵蛋子说:“可有一件事,我欺骗……你不知道……你父亲喝的茅台……是那天我在外买的……空瓶……里面是我撒的一泡尿……人家都说茅台是臊的……”

“哇!”瘦吐了一口粘乎乎的血团。

第二天,沙漠上出现了一座新坟。

坟旁跪着一位老大爷。老大爷的身旁跪着一个兵。

那兵默默地烧一匝贰元和伍角的票子,又虔诚地端一碗酒,慢慢酹在蓝幽幽的火苗上。

青春是一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