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青春不绕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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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一个人的记忆突然出现断层

那天夜里他在浅灰色的梦里泅渡挣扎了好久。梦中他们兄弟三人从大队部回来,走到距离南畈的村岗上,哥突然说:“我们的事案发了,据说中央批字了呢,看来我们终究纸里包不住火!”他瞅着新割的麦茬地,忽然感到一阵心悸。在麦茬地间有一垄稍稍隆起的土丘。他知道在土丘的下面掩埋着一具尸体,尸体掩埋得很浅,似乎机耕的老农稍稍扎下犁铧,那个埋在土丘下面的屈死者就会暴尸荒野,昭彰天下!他们兄弟仨就会从此锒铛入狱,身首异处!于是兄弟仨在梦中不免互相怨怼起来:那天,要不是幺弟脾气暴躁,惹是生非,和本村的吴二发生口角,他们兄弟仨就不会对吴二大打出手,那么吴二就不会命丧九泉,他们就不会整天过着惊弓之鸟的日子……

他从梦中强行启开眼睛后,他的衣裳和被褥全部被濡湿了,浑身汗溻溻的。同时,他感到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压住了似的,隐隐疼痛起来。

从此,他害怕每一个白天的到来,悚惧每一个黑夜的降临,畏畏葸葸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做同一个梦。梦中,他总见吴二被杀的事败露了,他们兄弟三人惊慌失措,惶惶不可终日……

他每一次从梦中醒来,都是大汗淋漓。

后来,他每走到距离南畈的村岗上,就想起新割的麦茬地,有一具被掩埋的尸骨。他被无比巨大的后怕攫取着,次次都匆匆逃离开去。

如是反复,他被折磨得憔悴不堪。

一天,他拄着一根棍子,拖着孱弱的身子找到幺弟。他拉着幺弟的手紧紧不放,热泪横流:“幺弟呀,我们投案自首吧,这种日子我实在忍受不了哇!……”

幺弟先是一愣,接着审视了一下他,猝然火烫般把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抽出,歇斯底里叫一声:“不!——不!——”幺弟把他搡出门外,任他怎么擂门,再也不敢见他。

他从幺弟家中走出来,一路磕磕绊绊又找到哥的家。哥正在家里拾掇农具。一年的农事都忙完了,哥要把这些农具清理归仓,等待来年再展宏图。

哥见到他这副孱弱不堪的模样,煞是吃惊。哥无限悲悯地说:“弟,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个麦季下来,你瘦得不成人样?”

他倏地潸然泪下,又委屈十足地说:“哥,有些事情我不得不明说了!我们兄弟三人的案子终究要暴露的……我们投案自首吧!这种日子我实在无法过下去……”

哥忽然被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显得莫名其妙。哥愣怔了好久,才把他泡在自己的目光里,仔细进行一番打量。哥摩挲着他的发梢说:“弟,你是不是身子有些不舒服?”

他认认真真申明:“哥,我这是给你说实话。政府讲究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们现在投案自首还来得及……”

哥从鼻子里酸楚地“嗤——”一声,兀自轻轻地笑了一下。

哥第二天便和幺弟强行拉他到了镇医院。医生检查后,没有发现他异常。

兄弟三人又返回村子。

他依然做着同一个梦,又天天找到哥和幺弟的家,喋喋不休劝他们去投案自首。哥和幺弟每次见到他,避之都唯恐不及。人们都说他病得不轻。他却在人们的鄙夷中,没完没了重复着他的举动。日子往前趟了一程又一程,太阳和月亮这两本书,对翻了一页又一页。

又到了五月该开镰的时候,田野里一片金黄。一垄垄麦穗,在老农轻快的银镰的挥动下,愉快地呻吟着缤纷倒下。

他想和所有的人说话,但人们都对他避而远之,没有一个人愿把心思放在他的身上。他见到哥和幺弟,哥和幺弟也对他支支吾吾,躲躲闪闪,埋着头,一腔心思只管割自己的麦子。

他从哥和幺弟的反常里更是看出了异样。

果然,麦收之时,他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哥和幺弟连续几夜通宵达旦打场脱麦,挑叉扬晒,忙得焦头烂额,不亦乐乎。

他试探着凑上去和他们搭讪,但哥和幺弟对他根本不闻不问。

他又劝他们去投案自首。

哥和幺弟径自忙碌着,仍对他置之不理。

他便找到队长的家。队长正圪蹴在院里的砥刀石上吃饭。他刚进院时看见还有半碗稀饭,眨眼间就在“吸溜”声中消失得无影无踪,队长正伸着狗一样的舌头在碗壁上“吧嗒吧嗒”舔得山响。队长舔碗时懒洋洋地连头都没有抬,队长说:“你有什么事?”

他便把劝哥和幺弟投案自首的事说了一遍,末了又补充一句:“我看他们想逃跑呢!”

队长说:“你先回吧,过会儿我去劝他们投案自首!”

他回去后左等右等都不见队长过来。看来队长八成是把这件事给忘记了!

他不放心又找到村委会。

正是双抢季节,村委会没有一个人。只有守门的老头正倚坐在一棵老槐树下,因为睡意正浓,一颗干枣样的瘪头耷拉在肩膀上,被瞌睡虫拱得东倒西歪,涎水顺着唇角扯流成一根银线,在阳光的映照下,熠熠闪光。

老头听了他的讲述后,打着手势说你去找派出所吧!

他只好无可奈何赶到小镇。

他踉踉跄跄找到派出所时,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候。满街衢的霓虹灯争相辉映,耀得他眯缝着眼睛,久久不敢睁开。派出所里正是一片灯火通明,所长和几个民警正聚集在一起开会议事,他们为一个久悬未决的案子正绞尽脑汁,商榷对策。

他诚惶诚恐毕恭毕敬走到所长面前,又把他劝哥和幺弟投案自首的事复述一遍。所长听了他的复述,忽然“柳暗花明又一村”,眼睛一亮,产生了浓厚兴致,所长说:“你们是怎么杀的人?”

他说:“我和哥用的是拳头,幺弟用的是尖担,尖担被打断了,至今还埋在我们南畈的村岗上!”

所长说:“那你哥和幺弟现在何处?”

他说:“我来的时候他们正往架子车上装粮食去卖呢!看样子现在正准备逃跑呢!”

派出所所长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当即便带领全体公安民警,连夜赶到他所在的小村。

哥和幺弟正在往车上装最后一袋粮食。

当他和派出所所长兵从天降般出现在哥和幺弟面前时,幺弟双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患疟疾般打战。

派出所所长当夜带走他们兄弟仨,他这才轻轻吁了一口长气。

经调查审讯,幺弟正是那个久悬未决的案子的真正元凶,而并不是他和哥。死者不是吴二,而是另一个人。被害者被掩埋的地方,正是他梦中所见的位置,杀人凶器和他所复述的完全吻合!……

至此,他才发现自已完全做了一场噩梦。有关记忆的脑细胞现在一股脑儿完全苏醒激活起来。在他的记忆里,过去和现在,历史与将来,似乎突然出现了断层,而在这断层面上,除了空白还是空白,隐隐只有那场梦幻。如今,虚幻与真实紧密衔接起来后,他突然很想知道现今的小村该是一个什么样子。

他拄着拐棍,彳亍在村巷里,精神却比以前饱满多了。他和每一个村民都打着招呼,但人们都把脸扭一边去,不和他搭腔。

他纳闷着踽踽来到村口,又碰上吴二,吴二和他擦肩而过时,从鼻子里喷出一种“嗤”的声音,这声音带有油烟味,好像滚沸的油锅里猛不丁溅下一根葱头。吴二临走时搁下一句这样的话,吴二说:

“噫!你咋报案把你幺弟送大牢去了?你咋这没有手足情?”

他脱口而出:“嘘!你还没有死?”

他说完这句话后,才恍惚明白吴二还真实地活在这个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