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未央·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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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世子

再旖旎的景象也终有散掉的时候,例如现在。

刘恒蹙着眉,不耐烦地问:“什么要紧的事,不能明日再回?”

那宫娥哆嗦着身子,俯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却不曾领命退下。

原本已经睡着的我,被急促的脚步声惊醒,只是望着四方榻顶,不去看那来人。

她战战兢兢,抖着声音说:“王后,王后娘娘生了,但是出血不止,怕是怕是……”

刘恒登时起身,忙问:“何时,可叫御医?”

那宫娥带着一丝哭腔:“叫了,御医也无可奈何!说只能听天命!”

刘恒怔住,许久不曾说话。我起身,推了推他:“现在王后危急,您还是赶快过去看看吧。”

他愧疚地看着我,我摇摇头,传个宫娥进来为我穿衣。

见我如此,他面沉似水,头也不回地,随那宫娥前往安宁宫。殿外值夜的太监慌不迭地尾随着而去。

空旷的大殿只有我和那个帮我穿衣的宫娥。

冰凉的夜,我心也有些冷,转头笑着看她:“多大了?”

那宫娥是长久服侍在乾坤殿的,久经见识,只是笑着说:“回娘娘,十九了。”

“你可知……那你可知王后诞下的是王子还是郡主?”我问得小心翼翼。

她笑了笑:“代国洪福,是王子。”

“哦。”我答了一声,再不说话。

打理好衣物,我随车辇返还,车行至承淑宫外,但见宫内一片通明。

随行的内侍叩门,大概并不知道我会此时返还,开门的太监有些呆愣。

灵犀闻讯急忙跑来,端量我的神色,见我不喜不怒,她有些捉摸不定,只是搀扶我下车,谢过众人,将殿门掩上。

我坐到床上,只是低头冥想。她蹑了手脚,服侍我宽衣。

“娘娘为何这么早就回来了,莫非……?”灵犀担忧地问。

我摇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是,没出问题,是王后难产,代王去安宁宫了。”

她有些明了地看着我,将锦被为我盖上。我神情木然,双眼看向远处,不言不语。她见我睡意全无,叹了口气:“娘娘不想睡的话,奴婢就陪娘娘说会儿话。”

我苦笑一下:“说什么?如今还有什么话好说?”

“奴婢已经派人去安宁宫了,说王后娘娘刚刚生的是个王子。”灵犀压低声音,轻轻地说。

“我知道,在乾坤殿就知道了。”我转了半个身,平躺在榻上,灵犀寻了个小凳蹲坐在榻边。

“那娘娘现在可知,麻烦到了吗?”她说得平缓,却让人心惊。

我抬眼看着她:“你说的是册封世子?”

灵犀点点头,果然是这个事。

代王年幼,虽有分封属国却难免少些威望,此时将王后所生的王子加封世子内可威服百姓,外可镇治汉宫,时间分寸刚好,薄太后应该是最高兴的人了。

“听说圣旨都已经准备下了,看来满月都等不及了。”灵犀有些怨意。

是急了些,怕是还有忌惮我这方面。薄太后始终不相信我们,见许氏夏氏因我获罪,更觉我高深可惧。今朝承幸,他日再生个王子,势头便无法遏制。如今杜王后危在旦夕,如果万一,怕来日我不容杜氏之子,提前为杜氏母子铺好了后路。

想到此处,我淡笑,薄太后果然老练,却高估了我的野心,王后之位我不曾觊觎,更何况是个世子。

灵犀见我如此,在我面前摇晃着手指。我一把将手打落,她委屈地抚着手背说:“娘娘不着急?还笑得出来?奴婢不明白,他日若是娘娘也生了王子,该如何谋划?”

我看着她,慢慢地一字一句说出:“放了他,远远地放出去,远离这里。”

生于皇家,多的是兄弟相残,秦皇二子就是先例,我不会让我的孩子沦落到被人一杯毒酒逼死,所以我会将他放逐出去,永生不踏入这样的纷争。

灵犀不信,只是摇头:“难道娘娘就舍得?更何况,又凭什么世子就该是他们杜家的?”

我笑着抚过她的发辫:“那你说,是要命,还是要王位?”

她语塞。两者之选,残酷而必然。任何人都会选择要命,却又垂涎着王位,这才是百般争端的起源。我拉起锦被,转过身,背对她:“睡去吧,想得太早了些,仔细听着安宁宫的动静,明日早些我们过去看望。还有那个随我进宫的臂环也找出来,明日做了贺礼一起带过去。”

灵犀答话,熄灭了榻前灯,起身退去。

我翻过身,盯着远方的犹亮着的启事灯,心思沉重,不知杜王后能否逃过此劫。不,她能逃过此劫。毕竟刘恒陪在外边,或许也会有少许安慰。

安宁宫里寂静非常,素衣宫娥在前引领,我与灵犀前行。

乔美人和段美人比我先到,看见我进殿,早早地站起。许是我的恶名在外,她俩分外恭敬。我浅笑,寻了左手坐下,执事的宫娥立刻端来了茶盏。我摇摇手,轻声问:“可好些了?”那宫娥噤口不语,垂首退出。

三人默默等着,各有各的心思。殿内寂静,只有旁边的更漏做响。

稍后御医鱼贯而出,我起身上前,微微施礼,为首的张御医是我病时常见的,我小声问道:“王后娘娘可好些了?”

张御医捋着胡子长叹一声:“尽人事,关天命吧!”

我心一沉:“如此说来……”

他不答话,只是对我唱了声诺,缓缓地退去。

不等我们几人有所反应,一行人远远地走来,前面的内侍高声喝喊众人奉迎,原来是太后。

几人忙整了衣裳,步出殿外,乌鬓低垂,连同侍女密密地跪了一地。

太后脚步并未停留,由宫娥搀扶,快步进入内殿,我们则依旧跪在原处。

我直直地盯着面前的方砖,黑石缝对得整齐,看得久了有些晃眼。左边的乔美人有些不满,轻哼出声,身边的侍女拉了拉她的衣袖,她撇撇嘴,把头压得更低。

余光看见右侧的段美人,她倒是安静,只是鞠身向前,以头叩地,一丝不动,看不见表情。

好久,好久不曾跪得这样长的时间了。灵犀扶住我的胳膊,用眼神询问我是否安好,我点点头,笑了笑,接着躬身。

里面走出一名内侍,尖锐的声音有些刺耳:“太后传见,众人起身!”

我们徐徐站起,段氏跪得太久,未等直立,几乎栽倒。众人互相搀扶,歪斜着进入大殿。

太后上方端坐,我们又依次跪拜见礼,她转着手中的佛珠,点点头:“起吧,生受你们了,哀家想着王后的事,着急了些,忽略了你们,莫怪吧?”

此番话于我们听来是极大的讽刺,三人只是微笑,却不能答话。

“王后危急,你们倒也该帮些忙。有仙人说,抄些符咒,大难便可逢凶化吉,你们若是得闲就做些吧。就算不是为了王后,为自身积些福寿也是好事。”

又是一番真心点头,又是一番诚意微笑。

“至于窦氏,你今天该向王后请安的。如今她病了,哀家就替她受你这个礼,你意下如何?”太后说的语气轻松,我却骤然紧张起来。

我忙站起:“回太后娘娘,王后娘娘统辖六宫,嫔妾昨日承宠,礼该有此一拜。只是机缘不巧,娘娘贵恙,有劳太后娘娘受嫔妾一礼,实在有些惶恐,嫔妾有礼了。”我双膝下跪,一双手背放于面前,身向前倾,实实地叩在地上,不敢起身。

又是许久,段美人、乔美人有所讶异,齐齐地看向太后。

太后闭目,口中默念着,佛珠缓慢转动,似已将我忘掉。

我贴着冰凉的地面,虽是初夏,却仍有寒意。颈项布满汗水,额头抵触冰凉。

“抬头吧。”上方的声音传来时,我有些恍惚,以为说的是起身吧,撤开双手,扶裙准备起身。重重的一声鼻哼,我立刻发觉不对,将裙摆掖在腿下,抬眸看着太后,等着训诫。

“日后要为代王多繁衍子嗣,对待姐妹也要平和谦忍,你可知道?”太后睁开眼,看着我说。

我低头又叩首:“嫔妾知道。”

“那哀家问你,你认为现在封世子,是早是晚?”她淡笑着问,眼底闪着肃意。

我思索片刻,答道:“国之安定,民之所向,自是该早立。”

“你们以为如何?”她又抬头询问我身后两人,那两位美人也起身跪倒同声说:“太后圣明,确该早立。”

“那好,哀家就听了你们的话,不管以后如何,这个位置可不会再变了。”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我,言下之意,尤其是我。

从我们奉迎开始到此时此刻,一段完整的下马威才告结束。既用我们之口说出了早立世子,又堵住了大家将来会有的非分之想,来个有苦不能言。太后果然用心良苦,我恍若不知,默然随着众人拜了又拜。

“太后娘娘,王后娘娘醒了。”王后身边贴身的宫娥低头进来禀报,太后闻言急速起身,因为太过匆忙,眩晕着扶住椅子扶手。我起身上前,搀住太后。她看着我,就像那次中秋之夜,眼神中略带深意,沉沉道:“既然如此,你也进去看看吧。”我点头领命,随着进入内殿。

内殿血腥气味依然未散,王后躺在床上,秀发散落在四周,惨白的面容映衬着乱发,愈发的骇人。

进出的宫娥无声地更换着一个个铜盆,内里飘浮着血色的污秽和染血的棉布,让人看着心凉。

她虚弱地睁开眼,看见太后,强扯出一丝笑意,挣扎着想要起身。太后伸手将她按倒在床,摆摆手。

杜王后面带愧意:“母后见谅,臣媳无法见礼了。”

太后拉住她冰冷的手,微微带着颤意:“傻孩子,见什么礼,等你好了哀家罚你跪个一天就是。”

闻言,杜王后笑出来,带着猛烈的咳嗽,喷出一丝血迹。

身边的侍女上前拍抚着,将头扭向一旁,带有些许哭意。

“混账的东西,来人,给哀家拉出去。”太后见那宫娥哭声渐大,有些动怒。

那宫娥慌了神,只是下跪求饶,哭声哀求声混在一起,充满了原本寂静的内殿。

杜王后听到此处,想要起身阻拦,却因十分的虚弱支撑不住,趴在床边不断倒气。

太后见此,叫人将那宫娥拖了去,只是安慰杜王后:“世子哀家去看过了,御医和嬷嬷照顾得很好,过些日子就能送过来。”

杜王后听到世子一词,抬起头望向太后:“世子?”

“嗯,哀家已经下了玉牒,又圈了名字,就叫刘熙,封为代国世子,已经派人送表奏请天朝核批了。”太后带着笑意娓娓地说。

“他还太小,他……”杜王后有些担忧,又有些欣喜。

太后急忙说:“小什么,社稷要紧,更何况你的姐妹们也都劝你接受了封赏,她们也是乐意的。”

杜王后看向我,我点点头,她的笑浮于脸上,带着欣慰。想了想,突然看向我的身后,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太后了然:“恒儿上朝去了,一会儿就来,他也同意立熙儿为世子。”

直到此时,杜王后才松了一口气,慢慢躺下,合上双眼。

太后使个眼色,宫娥跑出殿外传来御医,替王后诊治。

“恭喜太后娘娘,王后娘娘病情已经回转。”张御医鞠身抱手着说。

太后闻言,宽慰了不少,只是用手指着张御医的头说:“好生看着,若有旁事,唯你是问。”

那御医唱诺,我搀扶着太后转身离去。

外殿的两人显然已经得知杜王后无恙的消息,太后刚刚出来就上前恭贺。太后舒缓愁眉,笑意满怀,赏赐了有功的宫娥、内侍,起身回转,已有宫娥上前接过我搀扶的胳膊。我慢慢地退下来。

灵犀上前:“娘娘累了吗,回宫休憩吧。”

我点点头,跟着灵犀,登上车辇,回承淑宫。

一场世子之争起的慌乱急促,去得出乎意料,各人犹自心惊,却称了太后的心意。我望向窗外,清风拂过,飘过玉兰的气息,又是一年夏天到了,却不知还有几度寒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