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向远按了地下车库那一层,王灿随即伸手过去,按了一楼。
“灿灿,请听我解释。”
王灿声音平平地说:“你可以放开我了,很痛。”
陈向远一怔,这才知道自己情急之下用力过大,连忙松开手,抬起王灿的左手,只见她手腕上已经有了一圈红痕。他吓了一跳,连忙捉住细看,“对不起,我是心急,怕你一下翻脸就甩手走掉了。”
“谢谢今晚给我这么大一个惊喜。我不走的话,难道还搬张凳子坐下,”王灿抽回手,费力地向上勾起嘴角,笑了,“参加讨论你的终身大事,顺便一起声讨一下我?”
“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么说,你已经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了?”
这时电梯到了一楼,王灿向外走,陈向远拦住她,按上关门键,“灿灿,我们上车,找个地方好好谈谈。至少听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你再决定要不要生我的气,好吗?”
陈向远拉着王灿上车,驶出地下车库。王灿这才开口:“去江边吧。”
他依言将车开到不远处的江边。两人下车,走进江滩公园。江风迎面而来,带着江水涩涩的气息与凉意。
王灿没有在上面的长椅上坐下,而是穿过江滩,一直向下面走,步子又快又急,走到观江平台的台阶那里才站住,暗沉的江水在她脚下起伏不定。
陈向远试图抱住她,她做一个手势制止,和他保持距离站住。
“好吧,我们谈谈。从哪儿开始?”
“沈叔叔和刘阿姨几天前去了我家,提到想让我跟小娜结婚,然后到信和工作,我明确拒绝了。”
“我并不打算一点点追问你,所以,如果你有诚意要跟我谈,请不要这样避重就轻。”
陈向远默然,他不知道王灿站在沈家玄关处有多久,听到了多少,可是他知道,他不可能再轻描淡写带过一切了。
“我和小娜曾讨论过结婚,三年前。”
尽管已经听到沈小娜的母亲提起,但从陈向远嘴里听到这句话,王灿仍然震动了,她大睁着一双眼睛看着他。
“请听我说完,灿灿,我确实当小娜是妹妹,这一点我没有骗你。”
听到这话,王灿很想放声大笑出来,可是她张张嘴,颓然地发现,她一时竟然发不出声音,腿却有些发软了。夜色之下,她的脸色惨白,陈向远被吓到了,伸手扶住她。
她努力吸气让自己镇定下来,“如果不是她改了主意悔婚,你们应该已经结婚几年了。你总得承认,这似乎不是寻常兄妹之间会上演的情节吧。兄妹谈到婚姻的话——那叫乱伦。”
“出现那个状况是有原因的。那一年小娜22岁,她跟一个男孩子恋爱,她父母坚决反对,不过她很投入。失恋以后,她行为非常……别扭,招来不少非议,和她的家人也闹到很僵的地步。”
“于是,当然只好由你出面去安慰她,这个我倒也能理解。可是,安慰到跟以前的女友分手,肉身布施的地步,我还真是无法想象。”
“不是你想的这样。我只是努力开导她。那个时候我和女友的感情有一些问题,她……不太能接受我把时间花在照管小娜身上。但小娜当时的情况很不好,我不能把她放在一边不管。”
“所以你做出了选择。”王灿冷冷地说。
“不,不存在我选择什么,分手是她提出来的。我对她很抱歉,这件事是我没处理好。”
“本来我什么也不想问了,可有一件事,我必须知道,希望你坦白回答。”她盯着他,“你和前任女友交往了多久?她提出分手后,你有没有试着挽回?”
“我和她是同学,我们在一起快两年时间——”
陈向远突然停住,眼神黯沉。王灿也并不催促他。她转头呆呆看着江对岸,隔着宽阔的江面,远方是星星点点的灯火,沿江楼盘上全是巨大的霓虹广告牌,五彩缤纷地闪耀着,冲击着她的视网膜,让眼睛有涩痛的感觉。
江水拍击着台阶,风越来越大,吹得她头发与心情一样凌乱。她不知道这个沉默要继续多久,可是她突然发现,她这个问题其实是多余的,他的沉默差不多已经代表了一切。
意识到这一点,她的心似乎被冻结一般,每一下都跳动得沉重而缓慢。
过了良久,陈向远才继续说,“那段时间,我心情很不好。接下来有一天,小娜突然当着她父母的面提出,她想嫁给我。她父母很赞成,觉得只有我能管住她。我尽管意外,还是答应了。”
王灿猛一下挣脱他的手,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不置信地看着他,一下失去了努力维持的平静,“很好,很好。”她声音有些颤抖,只得用力咬牙压制住自己的情绪。
陈向远再度抓住她的手,发现她的手同样在颤抖。他急切地说:“听我说完。没过多久,小娜就反悔了,我也觉得我和她当时在感情这件事上都很失败,做这个决定很草率。然后她父母送她去法国学设计,这事就这么打住了。之后她交了新的男友,照旧跟以前一样告诉我,也会鼓励我去交女友。”
“真是奇特到让我无法理解的感情。“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个婚约,我并不是有心要隐瞒什么。”
“不提不等于没有发生。”
“那是过去的事了,灿灿。我已经明确告诉小娜和我的父母,我有了女朋友,不可能再跟小娜谈婚事。我父母确实对你的报道有一点误会,但我会跟他们解释清楚,这件事你并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王灿没有反应。就算对他与沈小娜两边父母的一厢情愿感到不快,她也不大会放在心里。此时她在意的当然是陈向远曾放弃前任女友,和沈小娜曾经互许终身,这个事实来得如此意外,顿时把她的心占得满满的。
她完全无法对此漠然置之。
“请放手。”
王灿用力抽着自己的手,陈向远不敢再像刚才那样用力弄伤她,只得松开,“灿灿,我对你是认真的。不要为这件事生气,已经过去了,并不重要。”
“不重要吗?我不这么看。”
“前几天我和小娜好好谈了一次……”
“从小到大,你们想必这样谈过很多次吧。”王灿打断他,“至于你们这次谈什么,我没兴趣知道。”
“如果你不听我讲清楚,那怎么才可能谅解我?”
“我听清楚的这一部分,已经远离我认知的范畴了。一个男人为了安慰‘妹妹’,可以将女友丢在一边;只需‘妹妹’一句话,就愿意放弃相恋两年的女友,转而跟她结婚。我无法理解,当然谈不上原谅。我能做的,大概只是别让同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陈向远大惊失色,“灿灿,别做这样的推理。”
王灿涩然一笑,“不然你希望我得出什么结论?我该为我的男友如此有爱心而欢欣鼓舞吗?”
这个嘲讽让陈向远无言以对。
“向远,你这么聪明的人,当然知道,我先喜欢上了你。据说两个人之间,先动心的那个,注定得付出多一点。我不介意多付出,只要我认为值得。不过我从来没打算去忍受得不到回报的付出”
“我当然是爱你的,灿灿。”
“像爱你的前女友那种爱法吗?”
陈向远再也没法保持镇定,焦躁地说:“那是过去很久的事了,有什么必要做这种比较?”
“我认为我会去做比较是非常合理的。”
“灿灿,我知道你生气,我也承认,你完全有理由生气。可是这件事并不像你想的那样。”
“那么你认为我都想到什么了?我误解了你对沈小娜的感情?又或者,我高估了你跟你前女友的感情?”
“我指的不是这个。我……”
“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哪怕我比现在更爱你,我也不会充当你跟沈小娜之间感情的炮灰。当你们决定做纯洁的兄妹了,我是你的女友;哪天你又想照顾她一生了,我就可以被理所当然地牺牲掉。”说到这里,王灿情不自禁哆嗦了一下,放声大笑了出来,“哈哈,我没这么高尚的情操。”
“别这样说,灿灿,请冷静一下。绝对不会再出现那种情况,我保证。”
“你是不是想跟我保证,现在对沈小娜而言,你已经不再具备哪怕做为一个感情失意时救生圈的吸引力,所以再不会突然跑去跟沈小娜结婚。”她止住笑声,看着他,“这可没法安抚到我。”
“我跟小娜讲清楚了,我也保证会去跟我父母沟通,请他们别来干涉我们的感情。”
王灿摇头,“对不起,恐怕这些保证都吸引不了我。我只是想好好恋爱,爱一个也愿意好好爱我的男人。如果没有这个前提,全世界都来赞成我,我也不希罕。”
“我是爱你的。你怎么可能认为,我会不爱你,却跟你交往。我不是那样的不负责任的人。”
“你认为跟我上了床,于是对我有了某种责任吧。对不起,你还是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我早跟你说了,我是成年人,能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你大可不必摆出高尚的姿态,非要抢着对我负责。”
“我不是这个意思。”
“陈向远,老实讲,我看得到你身上种种优点。对,你是一个相当负责任的男人,”王灿惨淡地笑,“你还很善良,待人体贴,做事认真,有上进心……这些优点都让我喜欢,可惜就算我是个被爱情冲昏了头的傻瓜,现在也只能承认,你缺我最需要的东西——你在不够爱我的情况下接受我的感情。我要的爱,不是这样的。”
“我一向木讷,灿灿,不善于主动表达感情……”
王灿疲乏地摇头:“不是表达的问题。真的,真的,完全不是。”
两人一下都沉默了,只听到江上传来一声悠长的汽笛声,他们两个人都是本地人,从小生长在这个城市,不止一次来到江边,今天似乎头一次强烈感受到江水就在身边滔滔而去。这永不止息、裹携一切的奔流,却冲刷不走此时横亘于他们之间的隔膜——想到这里,王灿只觉得双腿已经支撑不住身体。
“灿灿,我们都冷静一下。”
“没什么可冷静的了,我想回去休息。”
“等一下,灿灿。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可是我一定要讲出来,我对你的爱,跟对小娜的感情是两回事。”
王灿回头看着他,借着昏暗的路灯光,她可以看到他素来波澜不惊的眼睛中闪着让她陌生的情绪,神情阴郁,嘴唇也抿得紧紧的。她的视线往下一点,正看到他跟平常一样,穿着雪白的衬衫,衣领上有一个颇鲜明的口红印,想来是刚才沈小娜靠在他怀里时留下的。她伸手过去,指尖抚住那一抹红痕,笑了。
“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
“请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证明……”
“口红印子不好洗,可是总能洗掉。”她摇摇头,手指略向下,滑到他胸口上,指尖隔着衬衫按在他心脏的位置,感受那里的跳动,“但这里呢?你们之间这么长、这么深厚的感情都过去了吗?你敢肯定她对你来说再不重要了吗?”
“和你在一起后,我更清楚知道,我跟小娜只是兄妹感情。”
“真的吗?可我一直以来的感受并不是这样的,恐怕沈小娜都比你更清楚这一点,所以她才会当着我的面乱讲话,乱停车,因为她知道,不管你身边站着的是谁,你肯定都会无条件给她收拾残局。”
“你下了结论,于是可以倒推出我所有的行为都不合理。请冷静一下——”
“我现在非常冷静,而且从来没这么清醒。在你心里,我被排在一个次要的位置,今天晚上只是让我把这一点看得更清楚了而已。”王灿将整个手掌覆在他那个跳动得明显加快而且激烈的位置,深深地看着他,“从一开始,我就告诉过你我要的爱情是什么样的。所以,请不要骗我,更不要骗你自己。”
陈向远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王灿收回手,转身要走。
“让我送你回去,你这个样子,我实在不放心。”
她疲惫得没有力气拒绝了。
车开到王灿家楼下,她开门出去,陈向远随即下车,绕过车头,再度握住她的手,“灿灿,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接受。你先上去好好休息。我们再找时间好好沟通。”
她漠然地说:“我觉得没有那个必要了。”
这个决绝让陈向远一震,不等他说话,她已经抽回手,疾步走进单元,一口气上三楼站到自己家门口,正要去摸钥匙,却又意识到,她只想一个人待着,现在进门,恐怕没法应付父母。
她实在提不起精神再下楼去别的地方,正在发呆,门突然开了,薛凤明带着嗔怪地说:“忘了带钥匙就按门铃啊,傻站在外面干什么?”
她几乎来不及调整表情,木木地看着妈妈,好在妈妈没在意,只是说:“赶紧进来。我去给你盛一碗银耳莲子羹,晚上才炖好的。”
她来不及反对,薛凤明已经走进厨房。她只得走到餐桌边坐下。
银耳莲子羹炖得火候恰到好处,清甜可口,是她一向喜欢的甜品,可是她喉咙似乎堵着一团乱麻,低着头勉力吞咽着,完全食不知味。
薛凤明坐在一边,柔声说:“灿灿,妈妈其实也没那么古板,你跟男朋友约会是很正常的事,不必特意瞒着我。”
王灿茫然,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她今天打电话告诉妈妈不回家吃饭时,说的是跟同事吃饭逛街,想来妈妈又站在阳台上看到陈向远送她回来了。她只得含糊地“嗯”了一声。
“还是找个时间带他上来坐坐,大家正式认识一下。”
“妈,我……晚上吃太饱了,明天再喝吧。”
她顾不上再说什么,推开碗起身,匆匆回了自己的房间,反手关上门,连灯也不开,在黑暗中扔下手袋,坐到床上。
如此凉爽的秋夜,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风吹拂着窗帘,几乎是本地这个最宜人的季节中最让人享受的天气,可是王灿却有喘不过气来的沉重感。
各种念头在她大脑中乱纷纷地冲撞着,她理不出一个头绪,就这样僵直地坐着,偶尔可以听到父母交谈的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渐渐安静下来,她才活动麻木的身体,也不去洗漱,爬上床躺下,拉过被子,没头没脑地罩到身上。
这时她才觉察出,她已经身体冰凉,捂在被子里反而瑟瑟发抖了起来。
第二天,王灿照常上班,她拒绝了陈向远通过MSN发来的对话要求,不回复他发来的短信,不接他打来的电话。
表面上看,她保持着正常。只是她整个心空落落,神不守舍。杨主任对她交代工作时,她努力集中心神,才算听清楚了时间地点。
就是这样,她仍然搭错了车,下车后一片茫然,好一会儿不知道身处何地,要干什么。她呆呆站了好一会儿,不得不翻出笔记本,看刚才的记录,再招了出租车,狼狈地赶过去,活动已经开始了好一会儿。好在当天的采访既不需要她发问,也不需要再去了解更多背景材料,主办方有通稿发下来,同行也跟她大致讲了前面的流程。她拿笔匆匆记下来,一边庆幸,一边不得不想到,不可能天天这样蒙混过关。
从活动地点出来后,她觉得口渴,买了一瓶橙汁,喝下去一半之后,惊恐地发现居然没尝出有甜味,她特意将瓶子举到眼前细看,没错,是她喝惯的牌子,却完全没有喝惯的味道。
回到报社写完稿,正是晚餐时间,尽管完全感觉不到饿,她还是去了食堂,不出意料地食不知味。
她不死心,出报社找了一家湖南餐馆,点了一份口味虾,当辛辣一下剌激到味蕾,舌头如同着火一般,眼泪顿时淌了出来。这样一折腾,她倒笑了,对自己说:呵,还好,还好,毕竟味觉没有毛病。
她就这么一边喝着冰酸奶,一边吃着口味虾,一边用纸巾印着不断沁出的泪水,一个人吃完了这餐饭。
走出餐馆,她搭车去了一家大商场,一层层楼逛完,然后沿步行街往前走着,橱窗里印出的那个身影孤单得让她陌生。
在漫无目的地闲逛了几个小时以后,王灿终于感到了疲惫,走到影城楼下,她停下脚步,这里正在上映的电影本来是她计划找时间和陈向远一起来看的,她的视线停在大大的招贴海报上,还是买了一张票。
夜场电影向来便是情侣约会的热门节目,像她这样形只影单进来的极少。她没有对号,而是径直向后面走,找了最后一排角落的空座位坐下,本来以为灯光熄灭后可以不受打搅地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之中,然而前面坐着的一对男女不停小声打情骂俏加亲热,晚餐那个冰凉加辛辣的搭配也在她的胃里开始作怪。
她抵住隐隐作痛的胃,茫然看着银幕,那里面似乎有着与她平行的另一个世界,花开花落,离合聚散,次第上演。可是别人的悲伤和她的不一样,别人的喜悦感染不到她,到电影结束,灯光亮起,观众纷纷起身离座,她仍然呆坐在原处。
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进来,叫了一声,不见她回应,先是诧异,随即生出了同情。不需要太强的理解能力也能推断出,这个独自看电影的女孩子并不快乐。
他走到离她不远的地方站定,小心翼翼地说:“小姐,电影散场了。”
她这才回过神来,低声说:“对不起,”站起来走了出去。
当然,这不是王灿第一次失恋。可是上一次,她再怎么难过,到底还能提醒自己保持理智,振作起来,忘记所有不开心,不去纠结于一个为什么,让生活沿正确的轨道运行。
现在,她照样上班下班,机械地完成工作,然后回家,似乎完全丧失了从这样颓废的状态中挣扎出来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