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碧氏
“皇帝死，天下乱。天下乱，巫师兴。碧雾，你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吗？牺牲一个碧岚算什么！”
云梦宫宫主碧陌蹙眉看着自己不争气的外孙女。
“那时我们碧氏就能重新支配天下人，而不是像现在一样窝在江湖上当个小门派。黑巫师也好，白巫师也罢，若是被人们遗忘，黑的白的都没有用！像你被人诬陷的事，也是个好事，最起码让人们重新想起了黑巫师。你看，他们是那么恐惧你，恨不得抓到你杀了你，又怕你放出浩奈先害他们自己，结果都跑来让我大义灭亲，想让白巫师消灭黑巫师。”
“当白巫师都太蠢了！不懂人心的阴险。三十年前，他们想借白巫师之手杀光黑巫师，等黑巫师销声匿迹了，又再一点点把白巫师拖垮。你母亲本是我们碧氏的希望和骄傲，但就是她，被朝廷拉去封了个什么白圣女的称号，结果年纪轻轻就被害死。人们对巫师再没有恐惧和敬畏之心，这样下去，我们碧氏终将灭族！”
碧陌以冰寒的语气说着对世人的愤慨，对巫师一族的担忧。
碧雾望着她，心里明白了她外婆转变的原因，也理解她。但是，她不能谅解她的轻贱生命，也不认为白巫师的作为是一种愚行。她母亲是为万民祈福为救人而死，她相信她死而无憾。
“外婆，我们可以将巫术从医术上发扬啊，我们云梦宫以前不是一直这么在努力的吗？我相信，就算人们遗忘碧氏是巫师，也不会忘记我们能治病救人，我们碧氏是不会灭族的！”碧雾抹去眼泪，试图说服碧陌。
但碧陌已然走入不归路。她完全不理会碧雾的话，而是对她冷冷道：“别发傻了，碧雾！你别忘了，你要代替碧岚去完成任务，否则，就算你是我亲外孙女，我也不会手下留情的。知道吗？！”
她瞥她一眼，垂眸喝下茶，又道：“你既然能进这皇宫里来，想来是有人帮你，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碧雾遍体生凉，踉跄退出了房间。她茫然站在后宫过道上，一时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是直接先去警告皇帝好，还是先找到阿澈，跟他商量一下？
不！不能找阿澈！万一让外婆留意上他，她等于害了他。就算他武功高强，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她已一点不敢保证她外婆不会暗下黑巫咒术。
碧雾想到这里，立刻决定先去找皇帝说说看。若是他相信她便罢了，不相信，她也只能暗中帮忙了。无论如何，她绝不会坐视她外婆实现她的野心。天下好不容易得来太平，绝不能被少数人的贪念破坏了。
碧雾并没有丝毫把握能阻止得了她外婆。尽管这几天的休养让她感觉恢复了不少元气，可不管是武功还是巫术，她都清楚自己比不过她外婆。但是，她没有别的选择，她必须阻止她！
振作起精神，碧雾猛地转身打算去皇帝的寝宫，却差点迎面撞上阿澈。
阿澈目光有些凝重，对她道：“先回去再说。”
碧雾则连忙看向碧陌所在的宫院，没有察觉有人，心才放下一些。
阿澈见她如此，已经明白大半，道：“果然碧陌有问题。”他刚才和弟弟讨论起江湖的异变和京城中的事，虽然还没有完全摸清背后搞鬼的人，但可以肯定有宫里的人掺合进去。
碧雾没看见他说的话，扭头对他道：“我先不回去了，你走吧。”
阿澈道：“别担心你外婆，没事，一起走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碧雾见了，目露惊讶，心下踌躇。
阿澈看她犹豫，索性又拉起她的手，拖着她走。这弄得碧雾又是一惊，忙抽回手道：“我跟你回去。”
阿澈偏头，目光里回她一个微笑，稳健地领着她走去山上。
碧雾望着他依旧伛偻着的背影，心底却莫名受了鼓舞，有种自己不是孤军作战的感动。
出了小门，阿澈收起面具，挺直身体。两人默默走在幽静的山道上，慢慢走回阿澈的小院。
碧雾心道，阿澈果然有安定人心的力量。只是这么一路走来，她原本乱如麻的心就一点点理顺了平稳了，仿佛没有事情可以羁绊自己，难倒自己。她的自信又回来了。
她把从她外婆那见到的都和阿澈说了一遍。阿澈听后，神情是碧雾从未见过的紧绷。他问道：“阿雾，你外婆说，宫里有贵人在她闭关之前就去找她想下情蛊？而且，今年又去找她了？”
碧雾点头，忽而也想到里面的问题，不禁道：“外婆闭关之前，那不是阿澈你还没禅位的时候吗？那贵人想下蛊的人是你？！”
阿澈，原名天澈，号澄，也就是当年的澄帝，丝毫不惊讶碧雾知道他的身份。一直来，他对她虽没坦白相告，却也没刻意隐瞒。姜生偷偷拿了史官写的起居注给碧雾，他早就知道，只是什么都没说。也许他自己心底也不想阻止碧雾了解他吧。
他凝眉道：“原来是她。”
“谁？”碧雾心底隐隐冒出个人名，但不敢肯定。
阿澈叹了一声，微微扬起的嘴角苦涩落寞。他淡淡道：“我的结发妻子——姜姬。”
他的结发妻子？真的是她。碧雾惊讶道：“废后姜氏！她，为何要下蛊于你？”她记得起居注里对废后一事言语简略，只说姜氏行为不敬不慎，惑于巫蛊，有失国母之仪，不可以承天命，所以在大婚后不到一年便被废黜。原来当年，她的行为就被阿澈察知了，只是，她这么多年过去还没放弃吗？是不甘心吧？……
碧雾有些明白姜氏的想法，又有些不明白她的做法。
“她会如此偏激，也怪我那时不能体贴她吧。大婚那年，她才十四，而我十五。我忙着平乱，处理政事，就把她冷落在一边了。她从小受尽亲人宠爱，一下被迫住在冷清的后宫没人关心，加上年纪尚轻，总是比较难受。那时，又有人在她面前嚼舌头说我喜爱白圣女，所以对她不理不睬，后来，她就搞出许多奇怪的名堂。我当她还是小孩子脾气，开始没在意，直到有一天在她宫里发现诅咒碧羽的草人，我才发火了。那时的我不够宽容，不想纵容她胡闹下去，就把她废为妃子了。”阿澈平静的口气里夹着无奈和自责。
曾经，他也喜欢过那个古灵精怪的她。他们从小算是青梅竹马，她的哥哥姜生又是他最得力的臂膀之一，他以为自己会和她白头偕老。他以为她会学会体谅他的忙碌，会等待他的归来。但他后来才明白，自己当时的理所当然深深伤了她年轻娇贵的心。姜姬由爱生恨，言行越来越偏执。人说帝王无情，他当时确实算是无情。怪不得，她想用巫蛊控制他。
只是，她到如今还没放弃，却是为什么？还不肯释怀吗？当初他禅位后，想把后宫妃嫔全部遣送回家或是嫁人，只有姜姬不肯离开，宁可老死冷宫。她家人都劝不动她，他也就随她去了。没想到，现在她却又重新做起这些事，令他真不知拿她怎么办好。
碧雾沉默，心中好像很感慨，却又说不出什么。
阿澈叹了一口气，放下往事道：“阿雾，你说你外婆是黑巫师？她命你杀皇帝？”
碧雾点点头。
“阿澈，你弟弟很危险。我外婆现在走火入魔了，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黑巫术虽然难防，不过有所警觉总归要好一点。我的灵力虽然不济，不过可以为他做些预防。”
碧雾从脖上解下一块紫玉，递给阿澈道：“这是我们碧氏祖传的辟邪之物，给你弟弟吧。你再让他随身携带大凶之器，最好是那种饮过血杀气极重的刀剑，可以镇鬼驱妖。”
阿澈抚着带有余温的紫玉，步入自己房中拿来一柄龙头刀。
“它行吗？”
碧雾已经看得说不出来话来。
这刀，好重的血腥气！还未出鞘，她就已经感受到了它的周身煞气。
“阿澈，这是——你的刀？”她抬头问道。
阿澈嗯了一声，他拿刀的手拇指一弹，铿锵一声，刀已出鞘。顿时，寒光四射，直刺人眼。
碧雾下意识别开脸去，过了一会回头，发现阿澈已经将刀锋重入刀鞘，他脸上正神色复杂地看着手中的刀。
碧雾忽然伸手握上他持刀的手，柔声问：“阿澈，它就是你放弃姓氏的原因吗？”
阿澈猛然抬眸，正对上她温暖明亮的目光，心中霎时涌上一种激动。这个女人了解他，也理解他！
当年他御驾亲征，就是用这把刀率军杀敌。那时年少血热，恨不得杀尽天下所有入侵者。他打了一次次胜仗，也杀了一个又一个的冰奴，让鲜血一遍遍染红了刀身。他坚信，战场上只有你死我活，没有宽容。他不以为自己残暴，最后却被一首冰奴的悲歌震醒。
“失我儿夫，牛羊无主；失我儿夫，孤儿寡母。”
这是冰奴在被他接连剿灭后，他们的家人吟唱的哀歌。阿澈从被俘的冰奴口中偶尔听到时，心里一震，再望向自己麾下虽然精神饱满却也心思故乡家人的士兵们，第一次感到战争的残酷。他的手上沾满了冰奴人的血，虽然这并没有错，但他开始觉得够了，差不多了。他已经击溃了冰奴的军队，也夺取了不少冰奴的地盘，如果再继续下去，他是要把他们赶尽杀绝了。
但是他要这样吗？他的雄心壮志是不是已经变成了野心勃勃，他的执意是不是已经成为了侵略？他毁灭冰奴的好日子之时，是不是也让自己的臣民陷入了痛苦？
阿澈反思，最终选择了班师回朝。但不知为何，那首悲歌就像魔咒一样缠住了他。而他的梦里，自己的那把刀一直挥舞着，无数的鲜血一直喷涌着。他求教于白圣女碧羽，她为他开解，并替他祈福收惊。他好了许多，但也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
“一个皇帝没有属于自己的未来，也不需要有。都做了皇帝了，你还想怎么样呢？但我很贪心，我想要有。最后一次从战场回来后，我就想，自己适不适合当一个皇帝，又想不想当一个皇帝。做了快十年的天子，我觉得自己很累。”
阿澈自然而然地对碧雾倾诉着，原本紧绷的情绪渐渐恢复平静。
他笑了笑继续道：“阿雾，你知道天子山上怎么会有这个小村庄吗？这是我皇叔的主意。从小我最佩服他，也最喜欢他。他本来有机会继承皇位，却自己跑去民间，还在江湖里混了个什么武林盟主的称号。若非我登基时年纪小，他还不肯放弃逍遥回来当护国公。当护国公无聊了，就想着在这山上当隐者，还造了这些房子，叫我们时常过来小住。”
阿澈远望了一下窗外的风景，又转过脸来对着碧雾，神色更柔和了。
“他这是在帮我，让我打好和臣子们的关系。我因此多了一群忠心耿耿的伙伴。除了你见过的姜生，还有爱写史的宰相秦鞅，大将军华琅等几个，下次找机会我带你见见他们。”
阿澈把刀放在桌上，手轻轻搁在刀柄上，继续道：“我很羡慕我皇叔，他凡事拿得起放得下，在哪里日子都好像过得很自在，至死都很快乐。可我不行，我越来越厌倦在宫里的生活。人一旦起念，若是未得满足，总是活得有些痛苦。我握着天下的权柄，身负皇叔毕生的功力，像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也没人能够伤害我，但我不快乐。我想要改变，想去寻找快乐。”
快乐？他说的是，心灵上的一种平静和满足吧。
碧雾看着他，也思索起自己是不是快乐的。好像是既没有不快乐，也没有快乐。她倒从没有强求过自己要快乐。她一直过着自己认为应该过的日子，做着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情，生活很平淡，却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阿澈，那你找到了吗？”她问。
阿澈凝视着她，笑了。碧雾知道，他找到了。
入夜，天上云影缥缈，皇宫里灯影绰绰。
年轻的皇帝仍在御书房中批奏折。一位宫女端着夜宵悄悄走进屋来。
皇帝察觉，抬眼随意一望，道：“你是新进的宫女？”
容貌娇美的宫女并未回答，也没有行礼，而是直直走向皇帝。
“来人！”皇帝一见不对，立刻喊人。
未等大内侍卫闪身出来，另一个身影先行用手刀劈晕了宫女。
皇帝看清来人，忙挥退侍卫，迎上前去。
“澈哥！”
来的正是阿澈。阿澈把紫玉拿给他道：“把这带着，还有，我的刀你也留在身边，镇邪的。”他又把龙头刀放在书案上。
“亮弟，碧陌就是那黑巫师，她和姜姬勾结在一起。看来最近京城里的事，与姜府脱不了干系，”阿澈拍了拍皇帝的肩膀，叹了一声道，“朝廷的事，你解决吧。姜府毕竟是百年大族，不宜牵连太广。”
皇帝点头，问道：“澈哥，那碧陌还在宫中，是不是要先把她拿下？”小皇帝崇拜阿澈，如同阿澈崇拜皇叔，被阿澈硬塞了皇位后，至今凡事还习惯请阿澈作主。
“先别惊动她了，宫里的人都不是她对手，闹出乱子不好。我把她引走，你看好姜姬了，”阿澈顿了顿，微叹一声道，“当初也怪我不该任由她留在冷宫的。只要她不出格，就别太为难她。另外，江湖那边的事，我会看着办的，你不用担心。”
皇帝又点点头，见阿澈一手抱起那个昏迷的宫女，忍不住问道：“澈哥，这女人是谁？”他听说澈哥身边多了个年轻女子，不会是她吧？
阿澈看了一眼宫女道：“这是金刀门的大小姐，好像叫莫红绫吧。阿雾想救她，我先带她回山上。”
“阿雾？”皇帝顿时露出顽皮的笑脸。他这哥哥向来像是得道高僧似地不近女色，不知是早年被姜姬吓着了，还是立志要求道成仙？真让一干人等又是担忧又是好奇。
“澈哥，阿雾是我未来皇嫂吗？你什么时候娶人家啊？”他可听说他们已经住在同一屋檐下了哦。
阿澈笑着伸指轻弹了一下他的脑门：“你也跟着姜生、秦鞅他们瞎凑热闹，学会做媒了啊。”为什么一伙人总在替他操这门子闲心？他不禁要怀疑，自己看上去很凄凉孤独吗？
“好奇啊！澈哥，你向弟弟透露一下嘛，我是不是要有皇嫂啦？”
阿澈好笑地看着他道：“应该是吧。”被他皇弟这么一提，他忽然很想尽快把碧雾名正言顺地纳入自己的怀中。
“好了，我先走了，你自己小心点，知道吗？”
阿澈叮嘱了一句，带着莫红绫没入夜色之中。
“阿澈。”碧雾守在村口等他。
阿澈将莫红绫交给她，道：“我再去把东方银莲带来。你去姜生那里等我，别出来了。”
碧雾扶住莫红绫，点点头，见他就要走，她忍不住又开口喊了一声：“阿澈。”
“嗯？”阿澈回眸看她。
“小心点。”
“好。”
阿澈笑，也喊她一声。
“阿雾。”
“嗯？”
“我喜欢你。”
阿澈说得很慢，声音很小。但他知道她听得到——他的心声。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碧雾笑了。笑容很淡，心里却很甜。